那个“克兰少爷”在上条世界线里,是真的曾经把他们的小云杉树从排水渠手里要过去,拆成了一堆零件,随手扔在箱子里叫人送回了军部。
是小机器人自己一点一点把自己拼起来的。
小机器人一边笨拙地拧小螺丝刀,给自己修脑袋,一边把还没拼好的、只连着条线的声音元件贴在那个宝贝小收音机上。
“这里,没有树,我,寄不了,信啦。”小机器人的声音元件被踩碎了,损坏得有点严重,在滋啦滋啦的电流声里磕磕巴巴地申请,“请,请问,我,把自己,种成一棵树,行吗?”
小机器人实在拼不好了,零件损毁得太多,他把自己歪歪扭扭地拼成一棵树种好,乖乖站在阳光底下,等着下雨。
可下了雨、吹了风,晒了太阳,他也没有发芽。
小树被判定为“自我认知模块损毁”,拖回去维修,躺在修理台上慢慢地漏防冻液。
军部的维修人员重新调整他的自我认知模块:“你是什么?”
“我、我是树。”小树说,“我在发芽呢。”
维修人员拧着眉头,换了个模块塞进去。
小树睁着眼睛:“我、我是小树。”
他说:“我发芽啦,我想寄信,给电台,接我走。”
小树说:“我是小朋友,我,是,我……”
他跳出几个火星。
接下来的几次对话,都只有嘈杂混乱、无法辨认的噪音。
换到第九十九个自我认知模块,它被重新开机,睁开灰眼睛:“您好,我是战斗、家务两用型机器人。”
它终于温顺地说:“我的编号是013。”
……
有些恶行不曾发生,只是因为被提前阻止,因为小机械师已经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机器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再命令蒲云杉。
但恶人不知悔改,系统特地逐个杀过去潜伏确认过,这些人当初在学校门口堵蒲云杉,是真的想把他带走拆掉。
他们不相信一个废物小少爷能忽然脱胎换骨,好奇是不是有什么能装在脑子里用的新机械模块,想把蒲云杉抓去拆了研究。
对于机械树们来说,处理起这种事,也一向相当好说话:拆人者,人恒拆之。
崇吾区的机械树也挺好奇,是不是有什么能装在脑子里的新机械模块,可以把人变成比机械更冷血的怪物——既然已经失去了对“人”的认知,在自我辩护时说“又没想要他的命,只是拆开研究一下”,那想必也不介意被判处改造成机器。
“还有相当讽刺的一点。”系统抱着平板全程看庭审直播,给宿主汇报,“这些证据还是排水渠提供的。”
在小机械师专心拆机械昆虫,埋头排除隐患的时候,闻枫燃已经干脆利落地把揍完的一团三下五除二,塞进同名排水渠,用一桶乌漆墨黑的机油冲走了。
而那些人没得到蒲云杉,又被结结实实揍得躺了好些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答应把弟弟交给他们、却又害得他们鸡飞蛋打的罪魁祸首。
原来蒲家那个口口声声告诉小少爷“用意识治疗这种小毛病就是浪费”、“去医院就行了”、“换零件是为你好”的私人医生,是知道怎么把人治好的。
秩序维持队的人进行缉捕的时候,这名快不成人形的乌漆墨黑的从犯还惊慌失措地提供证据,说有人要改造他,马上就要动手了。
秩序维持队的队长作为公诉方出庭,参与庭审,并提供了现场证据。
——他们曾经询问过那名从犯,在他看来,被改造是否是一件无比绝望和恐怖的事
“这还用说!”影像里,从犯被吓得肝胆俱裂,亲口供述,“把我的身体全换成零件,把我的意识变成模块……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他嘶声说:“这就等于杀了我,再做一个一样的机器人!甚至比杀了我更折磨,我还有意识,我只能清醒地看着——”
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说什么,从犯说到这里就倏地停住话头,神情僵住,脸色惨白。
但已经晚了。
秩序维持队的队长点了点头,告诉身后的执法者:“改成杀人未遂,他知道这是杀人。”
“这些人意图伤害一个无辜的、从未做错过任何事的孩子。”
“一个本该得到保护和照顾的儿童。”
“一位勇敢、无畏、在危机中挺身而出,守护了机械树的优秀机械师。”
倘若这一切不曾被人阻拦、不曾闹大到人尽皆知,机械树无权开启自清洁模式,那么这件事或许真会悄无声息地发生。
真会有一个孩子,被改造、被谋杀。
会有一个干净剔透的灵魂被封在冰冷的机械里,无处求援,慢慢枯萎凋亡。
机械树世界的律法,考虑既成事实,也考虑“将会发生的事”。
换句话说,倘若有人的行径,令一个本该璀璨的生命被压榨、被摧折,让一棵本该蓬勃生长的树苗长得又矮又弱、险些夭亡,同样也将负有无法推脱的责任。
——当然,对一群已经被判处“予以机械改造、去除危险模块、投入海上监狱”的流放者来说,这部分追责的影响已经不会太大了。
海上监狱的内部空无一物,流放者困在里面,无法与外界进行任何交流。机械身体不会饥饿、没有睡眠,直到最后一个零件彻底腐朽之前,意识都无法脱离。
那牢笼只可见光,不可触及,无人来寻,无人回应。
那是连海鸟和鱼群也不会经过的,除了漆黑的天和海面就空无一物的荒凉之所。
不会再有人知晓,在另一条时间线里,这里站着一棵小机械树。
小机械树坏掉的翅膀耷拉着,身上缠着自己做的小船和白毛巾,乖乖地晒云缝里的太阳,吹风、淋雨、等着发芽。
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
官方记载上,这座监狱是机械树们为了纪念一棵又乖又聪明的013号小机械树,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航线上建立的。
空心的机械树造型,枝杈看起来有点豪放不羁,但因为栓满了红绳,红绳上面又有小铃铛,所以一旦有风就会叮叮当当地很漂亮。
没有人知道哪来的“013号小机械树”,有人猜测,这或许来自于机械树们所拥有的、不为人知的集体记忆。
毕竟每一棵搭载着空中城市的机械树,都是在化石树的基础上建立的。
这些参天大树,在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栖息地之前,也曾枝繁叶茂、鸟语花香,用最漂亮的绿来迎接春风。
那是曾在千百万年前活过的树。
……
“追责已经不能更重了,但庭审是公开的。”
机械蜻蜓大声说:“大机械树要人们看!”
机械蜻蜓用力拍打翅膀,超凶端起机关枪哒哒哒:“看我们的机械师本来该有多厉害!”
还在埋头算最后几个参数坐标的小机械师被枪声吓了一跳,立刻坐直抬起头,迅速进入战斗准备。
他们正在机械学院,参加驾驶系毕舫同学的毕业考核。
因为庭审的风波,牵涉到了不少毕业生,这场毕业考核被推迟到了现在,去魔法学校留学的小机械师也已经接受了第一轮专业培训。
正式接受了专业培训、今非昔比的小机械师蒲云杉,坐在导师先生驾驶的战斗型飞行器副驾驶,火速系好安全带戴上护目镜,掏出有一百零八个按键的巨大遥控器。
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抱紧小机关枪:“这、这么厉害吗qvq”
“不厉害……我差远啦。”小云杉树还是有点紧张,原地坐直,变成光冒蒸汽没喝水的小云杉树,“其实不需要这么多按键的。”
小机械师左手敲键盘,右侧的机械手快出了残影,一边用完全不符合语气的速度干净利落调试设备,一边小声给好朋友解释:“我还没学习简化逻辑。”
等学了归纳和简化的逻辑,这么多按键,其实可以简化成相当简略的一排。
再学会数字化理论,还可以再继续简化成编程模式,直接用键盘代替遥控器,给出明确的相关指令。
但小机械师毕竟只留学了一个月,即使有导师先生、哥哥们、孤儿院新伙伴们的帮助,也暂时还只能做到这一步。
“不不不。”系统现在其实已经开始有点后悔,当初忽悠小灰石头“什么才是大机械师”的时候用力过猛,导致小机械师完全对自身实力构成了错误认知,“你这个绝对已经非常厉害了……”
机械蜻蜓趴在玻璃上,透过战斗机的窗户,看着下方已经在遥控下投入考核战场、名为“soky-greybigstone号”的大灰机器人。
在这种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系统忍住了没去看自己挂在穿书局二手网上的《起名的艺术》有没有人下单,转而研究蒲云杉怀里的超大号遥控器。
一百零八个按键上,分别都有相当简明易懂的火柴人示意图。
每个按键都对应一种快捷指令,只要按一下,大灰机器人就能立刻做出相应的一套动作。
“这一套拳法,还有这个拆了其他机器人保险杠咣咣砸的,还有这个大喇叭噪音攻击,这个把人家胸甲拧下来当板砖砸的。”
机械蜻蜓趴在小机械师头顶:“都是你大野狼二哥赞助的吧?”
考核开始的指令发出,他们身边的战斗机都已经起飞,正在用于考核的模拟战场上空盘旋。
烟尘四起飞扬,音浪震耳轰鸣。
小机械师用力点头,腰板笔直、胸膛挺得老高,眼睛超级亮。
机械蜻蜓得意地拍了拍翅膀:“这个旋风终极头槌,还有这个飞踹,这个攻击膝盖和脚趾头,这个原地两秒加速到一百迈,这个拆了三个机器人做一个大滑梯……”
机械蜻蜓有点震撼地看了一会儿那个画工逼真、栩栩如生的大滑梯:“都是你小雪团大哥赞助的吧?”
小机械师用力点头点头,腰板更笔直,胸膛挺得老高老高。
……
还好,小机械师的审美暂时没和起名一起走上歪路,森林绿色的漂亮眼睛里只是亮闪闪,没有跳出小红花。
小红花是从小机械师肩胛骨上蹦起来的。
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摇晃蒲云杉:“啊啊啊你为什么会开花啊!!!”
“因、因为放烟花有点危险。”小云杉树热腾腾地解释,“我在我们上课的专业车间,那里粉尘多、易燃物多,放小烟花可能会引发爆炸。”
所以第一天上课回来、牢牢记住了安全须知的当天晚上,蒲云杉就改造了自己的肩胛骨。
其实这里也早就可以让小云杉树苗苗代替了。
但就像没有小机械师,能拒绝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机械手、一双可以设定冒亮闪闪的小星星的眼睛。
蒲云杉也不太舍得把小烟花的装置彻底改掉,所以在被拉进小树苗聊天群、鼓起勇气举手提问,并第一次加入了全家的热烈讨论后,大家一致通过了改造方案。
机械蜻蜓:“…………”
小云杉树抿着嘴角,热乎乎拉着好朋友小蜻蜓,漂亮的森林绿色眼睛里冒着小星星:“好,好看吗?”
机械蜻蜓:q-q
机械蜻蜓拒绝不了小星星:“好看!”
小机械师肩膀上的小红花砰地变成了一大捧。
机械蜻蜓:q▽q
机械蜻蜓晃悠悠站起来,迈着腿,回去看遥控器了。
系统其实从刚才就想问了,晃晃小机械师的手指头:“这个3a的意思是那个3a吗?前外点冰三周跳?也是你哥哥跟你哥哥教你的?”
蒲云杉被小蜻蜓拽着,摸了摸唯一的一个没画火柴人、写了数字和字母的按钮,弯起眼睛点头点头。
系统忍不住好奇:“这个在考核场上有什么用?”
机械学院的毕业考核,说到底还是要操控机甲进行实战演练,也就是要打架。
在这种时候,突然让一架三米高的大灰石头机器人跳个3a,倒是存在把对面吓傻然后意识脱出的可能性……
“我哥哥教我。”蒲云杉很小声地说这句话,他说得有些生涩,似乎直到现在才终于有机会这么说——但很快就变得又大声又流畅。
“我哥哥教我。”有哥哥教了的小机械师说,“这是生活在陆地上的人,追逐天空的动作。”
闻枫燃蹬自行车载着新弟弟杀去学做机器人。
血红大野狼把车蹬得超级快,少年的校服被暖洋洋的春风鼓荡着,衣角飞起来。
“蒲云杉!”闻枫燃在没有人的大坝上蹬车,大声喊新弟弟特别好听的、一听就是好孩子的大名,“你会飞!”
前几天刚闪了腰、一点都没生他气的哥哥,大声说是自己不小心忘了老师的嘱咐,不能怪乖弟弟,乖弟弟就是渴了要喝点水。
哥哥跟他确认了今天没喝水,就把他顶在肩膀上一溜烟往外跑,还没等小云杉树反应过来,就坐在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上。
因为头天打着小手电复习到太晚,他不小心睡过了头,上学快迟到了,哥哥蹬着单车带他在巷子里东窜西钻,过关斩将一路冲杀:“你不要怕,你有翅膀诶,你会飞!”
“别管他们说什么,他们放——放!”闻枫燃咕咚一声把“放屁”咽回去,“放虎归山!”
“你知道我家小傻子为什么叫詹霜天吗?”
闻枫燃就会背这么一句词:“因为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闻枫燃管它什么意思,反正里边有鹰,信心满满教弟弟:“你会飞,那你就飞!!!”
……
所以这个按钮的意思,是“地上的人追逐天空”。
蒲云杉想,他不是生活在陆地的人,但他生活在别墅里。
别墅在机械树这里很大,可比起又宽敞又亮堂、抬头就能看见太阳的孤儿院大院,当然要小得多了。
比那一大片茂盛的枫树林要小、比一望无际的野草滩要小,比看不到头的铁轨和宽阔的大坝也要小。
小机械师决定以后学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改造云杉别墅,也让别墅长上翅膀,再变得宽敞又亮堂。
蒲云杉是生活在别墅里的人,也算是生活在地上。小机械师还不是小机械师的时候,就笨拙地、努力地给小蜻蜓做翅膀,再长大一点,就悄悄捡零件回来,试着给自己做。
所以他想,这也算是“追逐天空”。
比起探索海洋,他更感兴趣的,大概是追逐天空。
“我……很会做翅膀。”
平时都超级谦虚、对自己超级严格的小机械师,红着脸小声地说,“我很会做,我会做很厉害的翅膀。”
他还是一棵乱糟糟的小机械树的时候,就能拍着用废旧零件拼出的翅膀,让自己飞起来。
系统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大灰石头机器人也会飞吗?!”
“是吗是吗!”机械蜻蜓绕着小机械师,兴高采烈地追问,“大灰石头会飞吗!蒲云杉,你是最厉害的小机械师!!!”
蒲云杉的眼睛超级亮,他的胸口慢慢起伏,抬头看向导师先生。
“想飞吗?”穆瑜的眼里带笑,他的声音温和坚定,戴上头盔,向后拉操纵杆,“飞吧。”
蒲云杉用力按下那个代表追逐天空的按键。
刚拆了一台机甲的保险杠、掀了一大块胸甲当板砖砸,用头槌哇呀呀解决了一圈对手的大灰机器人,忽然接到了新的指令。
大灰石头背后的翅膀展开——那是一对炫酷到极点的、极为巨大的银白色机械骨翼,扇动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机械骨翼足以夺取所有目击者的注意力,那些意识操控的机甲一瞬间停滞,拍打的巨大翅膀几乎袭起一阵剧烈的龙卷风,旋起的气流骤然令上空的飞行器全部失衡。
“我飞起来了……”蒲云杉轻声说,“我飞起来了。”
他的胸口不再是小石头叮叮当当的声音——扑通扑通,那是热烈的、仿佛终于重新活过来的心跳。
他的心脏、他小心翼翼藏着的小灰石头,去了魔法世界,给自己做了个无敌好看的造型,是一颗砰砰跳的小红心。
小嫩芽也不是小嫩芽了,小云杉树苗超级用力地鼓掌,给激烈跳动的小红心摇晃枝干。
蒲云杉的眼睛亮起来,他在副驾驶上坐得笔直,向主驾驶敬礼并汇报:“先生!我们飞起来了!”
导师先生向他竖起大拇指。
十九岁的穆瑜,也完成了起飞后的初次巡航,给推力加速后,拉操纵杆抬升机头:“天气很好,领航员,看得到目标方位吗?”
坐在副驾驶的小领航员立刻熟练且迅速地定位、核对、确认,并精准报出一串坐标。
穆瑜同导航员击掌,他也是第一次开有领航的飞机,发现原来飞的感觉也很好。
即使在万米以上的高空,感觉也很好。
动不动就把自己的时间线往回拉的大机械师导师,沉稳地用飞机吓唬了一只飞得高过头了的高山兀鹫,并立刻侧飞没入云层。
反光遮蔽网尽数内收,他们的机器人从暗淡的灰色变成了耀眼的银白。
在云间穿梭的,除了银白色的机器人,就只有一架稳稳当当伴飞巡航的战斗机——不疾不徐,掠过风起云涌。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炽烈,天空蓝得叫人落泪。
他们的机器人在烈日下展翅翱翔,垂头看白浪滚滚、碧波蔚然,看被风拥抱着的烟火人间。
“机械树坐标001.99.13。先生,请您放心飞行。”
小领航员的声音干净清脆:“我将和您作伴,我将为您领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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