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观原本不是神霄宫的地盘。
它是神宗时建的,体量也不大,毕竟神宗信佛道也没信得像当今官家一样疯,宗教人士就拿不到那么高的预算,大体上是一座清幽而朴素的道观。
而今帝姬来了,但也并没有给前殿和大殿搞什么花团锦簇的玩意儿,黄袍加身这种后世经常为各路神佛搞的仪式,在赵鹿鸣这不存在。
笑死,她光是操心灵应军的吃喝拉撒已经用尽洪荒之力了,每一个铜板花出去都得有来有回,哪有功夫搞这个。
但她也不担心有人批评她怠慢了她那被上了尊号的玉皇爷爷。
毕竟她已经带来了给玉皇爷爷最重要的贡品——德音族姬。
那位太原知府到了道观门口,有人听完通报就迎他进去,但没立刻放他见帝姬,而是请他在前殿稍等等,同族姬大眼瞪小眼一会儿。等到帝姬吃完果子,点一点头,再将他带进去。
山东大汉,国字脸,而且看起来皮肤有些黑,还有点瘦,这就不太符合我大宋文官珠圆玉润白面微须的标准,四十多岁,但五官是很端正的,一点也不拉胯,因此总体来说还是很有风度。
这就能解释那个关于张孝纯的八卦,据说这人出身贫寒,但年少有为嘛,被一位姓吉的老乡看重,不仅资助他,还将女儿嫁他,而且还跟富弼嫁女似的,夫人病逝,就再接再厉地嫁一位自家女儿进去,一直到好女婿扶摇直上,当了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太原府……还是对老丈人一家子不离不弃。
按照当时的道德观评判,至少是个厚道老实的人。
见帝姬也是很老实,帝姬在上首打量他半天,这位知府的头是抬着的,但目光始终往下放,从讲起第一句客气话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开始,到途中感谢帝姬的灵应军救百姓于危难之中,再到称赞帝姬的纯孝,称赞官家的修道,修道好,修道妙,修道修得大宋百姓呱呱叫,总之就是四平八稳,一点也看不出心里在想啥。
帝姬看看他,再看看这几个代表谭稹来的小内侍,以及仍旧在外面走来走去,搬运礼物的仆役。
“谭帅忠勤为国,皆在爹爹,在诸位相公心中,何必如此劳谦?”
小内侍非常得意,但又不能挺挺胸,“谭帅说,仙童为大□□福祉,与德音族姬千里至此,不辞劳苦,我辈世中俗人,所谋者不过百年,奉上这些俗物,岂足供奉神前?还望帝姬不嫌弃,这便是奴婢们的一份心了。”
上首处的帝姬看看小内侍,再看看坐在一边依旧垂着眼皮的知府,笑眯眯地侧过头,向尽忠点一点头。
小内侍们被请下去了,跟尽忠联络一下感情,讲一些只有宦官们才会听的话,当然不能在马厩里讲,也不能一边吃麦饭喝菜汤讲,宦官们有本事将自己的生活收拾得舒舒服服的。
这间收拾得干净明亮的屋子里,目前就剩下了张孝纯和帝姬,以及帝姬身后那一群从灵应宫带出来的宫女。
帝姬盯着这个中年文官看。
很显然对方有点迷茫,在认真思考他为什么不能同宦官们一起出去——哪怕帝姬寻宦官有话说,放他先走都比给他留下来要对劲些吧?他俩有啥话说啊?这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他干啥啊?他家里确实有俩犬子没结婚,可也配不上她啊。
有点尴尬,但闻闻茶水的气味还很香,这位知府虽然迷茫,但并不慌,他想了想,大大方方地直接开口问:“帝姬驾临晋城,可有用臣之处?”
“有。”她答得很快。
张孝纯就更迷茫了,将手里的茶杯放下,“请帝姬明示。”
帝姬盯着他,等了一会儿,发现这个谨慎的中年人就是不会喝茶,还有点遗憾。
“我是为翁翁而来,”她说,“翁翁给我托梦了。”
任谁听到,都觉得这很可能是个“这故事说来话长”的开头,而且还是一个充满神棍意味的故事开头,那么谨慎的中年人又一次拿起茶杯,就没什么问题。
“翁翁说……”
谨慎的中年人喝了一口茶。
“金人要打过来了,”她说,“直奔太原。”
谨慎的太原知府一口热茶就喷地上了,非礼勿视也被他丢到了脑后,满眼惊诧,甚至是惊恐地看着她,眼睛里几乎要跳出大字: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的啊?!
帝姬的形象已经诡异得无以复加,而且是不断破碎再重塑——而张孝纯本人并不是个天真憨直,不谙世事的。
他觉得,帝姬和灵应军都实在是太古怪了。
……比如说他来时看到的那一切。
……那时他对帝姬的印象还是颇有转变的。
河东路的道士分两种:
一种是普通道士,要么不入世,入世就是给人做做道场,换一碗饭吃;
另一种是神霄派道士,人家既不出世,也不会轻易给哪个土财主做道场,人家都是和权贵们结交来往,并且恨不得圈地跑马给太行山都圈进道观里去当“荒山”;
而今张孝纯的辖区来了第三种道士,还是白鹿灵应宫这座顶级神霄宫的道士,不下馆子也不抢瓜农的西瓜吃,而是穿个短褂帮忙修补危墙,给老百姓看病,甚至见到有房倒屋塌的,上去帮忙刨人再挖坑埋人一条龙。
那天不仅这位知府出乎意料,而且附件们也很出乎意料,内侍们长在汴京,与道观常有来往,几时见过这样的道士?但他们就迅速找到了一个理由:
“且细想想,寻常道童原就是穷苦人家养不得孩子,为了一口饭送进去的,平日里挑水劈柴什么粗笨活不做呢?打得骂得,帝姬要他们出来干活,他们长了几颗脑袋敢忤逆仙长呢?”
“莫说他们,就是咱们初进宫时,替师傅们倒夜壶、刷夜壶的事也都做过,一个没刷干净,略有些许气味,那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哪!”
张孝纯听了就不言语,走过去细细打量那些在城门处出来进去的道人,城门处也有些民夫在干活,一边干还一边嘀嘀咕咕。
“看他们也算是修仙的,”有人说,“却也这样苦累。”
“你当他们苦累,他们可不算!”
如何就不算了?于是这几个民夫中有一个特别能吃瓜,不仅能吃瓜,还有好运道的就啧啧嘴,细细讲起:
小道士们吃得好!
这就是极了不得的一件事。
都说京城里的贵人每天吃得像天上的神仙一样好,瓜果点心山珍海味流水似的,可在山西这地方,寻常人家每日只有麦饭、野菜、盐豆子罢了,若有一块嫩嫩的豆腐,点一点酱就比得过珍馐美味——可别说这个了,寻常人家能吃饱饭就不错啦!
百姓平日里是吃苦的,可军中也是如此,那些寻常的军汉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日演练时饿着肚子喝一碗水上床睡觉,打仗时能敞开了吃麦饭,再来一勺带肉味儿,带油星的汤就算好样的,再要是给酒给肉,这就是要大家献身报国了!你都吃了酒肉,你怎么还不知足,还想活下去吗!
灵应军这边开饭,一派道士坐在城墙下吃,城墙上的民夫就抻脖子去瞅。
瞅他们吃得其实也不算什么好东西,除了每人一大碗麦饭,两根萝卜干,再有就是一碗菜汤罢了——可那菜汤里加了不少油盐,他们嗅得真切!
虽也没有荤腥,管饭却还买了些鸡蛋回来,敲完了往里一扔,这一碗菜汤上飘着蛋花,那就香煞人了!连汤里的鸡蛋皮都看不见了,足可以一口气喝上它一大碗!
什么人还要吃鸡蛋汤的,造孽!
那个特别能吃瓜的民夫没忍住,凑过去搭话,还被一个小道士分了两勺汤回来,拌在民夫那没有半点荤腥的,嚼起来稗子砂砾一起咯咯作响的麦饭里。
“不要紧,”小道士见他还要道谢,连忙制止,“我们晚上还有更好的!”
“还有更好的!”一群民夫就惊呼。
“岂止!”那个咂咂嘴,回忆蛋花汤的民夫就说道,“他们每日还能领个几百钱呢!”
这一群民夫就更羡慕了。
他们不是被雇来干活的,是临时被拉来出劳役的,伙食自备,工钱也要看服过劳役后,官府老爷的慈悲——也别说上面的规矩怎么样,上面规矩我大宋还善养士卒呢,那一个个士兵还不是被喝兵血喝到面黄肌瘦,人人都这么过的!
“到底是神霄宫的仙长啊,哪怕是脱了道袍同咱们一起做活,人家也是尊贵着呢!”
他们最后只能这样感慨一句。
张孝纯听完了,不吱声,回到眼巴巴等他的附件们那里,大家一起继续上路,留他在心里勾勒帝姬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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