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成日,诸事大吉,罗天大醮就选在了九月里这一天。
祭坛分三层,八方世界,罗天重重,又有二十八星宿,每个方位都有层层叠叠的幡,每个方位都有层层叠叠的道士。
从上到下,所有法器、摆设、旗幡,都是河东路的道官为了罗天大醮新赶制出的,鲜艳华美,富丽堂皇。
八方神明,一千二百尊神位,其中又有上百座神位受河东大户们银钱供奉,以纯金打造,阳光照耀下,越发的光辉璀璨,令人不敢直视。
金钟玉罄齐鸣,有庄严乐声奏起。
偌大一座罗天大醮的祭坛,无数道士屏息而立,无一人出声。
罗天大醮的第一步是焚香,这香就不能随便什么人上,必须得是玉真教主座下,玉京微妙护法仙童来烧这第一炉香。
坛上的道士们举着幡,大气也不敢喘;
坛下观礼的宾客们抻着脖子,不敢出一声。
朝真帝姬由远及近,款款而来。
坛上坛下是不见尘土的,洒扫是早就洒扫过,洒扫过后还要铺上云霞一般鲜艳的红布,好令仙人们自在往来,不染俗尘。
她乌云似的头发上戴着庄严宝冠,白玉簪在鬓发间透着皎洁明润的光,身着九色云霞的斑斓道袍,脚踩朱红丝履,腰佩白玉佩,手持白玉圭,整个人像是行走在云霞间。
宾客见了她,立刻躬身行礼,自觉将头低下。
金使完颜活女见了她,也躬身行礼,但待她走得近了,又好奇地偷偷抬头看她一眼。
看她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眼,吹弹可破的皮肤,没有半分瑕疵的清秀五官,以及庄重而虔诚的神情。
完颜活女愣了一下,旁边就有目光闪过来了。他反应得很快,立刻也将头低下。
的确是一位美貌惊人的公主,他心想,但也没看到什么或坚毅或敏锐,或睿智或果决的目光——就是按部就班走过去的一个小女道,仅此而已。
和女真人想象中的宋女似乎没什么区别,柔弱美丽,要是抓过来呢,大概也就被抓过来,乖乖顺服命运,坐在纺车前一边纺线织布,一边喂养女真人的孩子。
要是不乐意呢?
那就哭着纺线织布,哭着喂孩子。
他想,这位公主差不多就是个被管傻了的漂亮摆件,一点也不像能被希尹郎君警惕的那种人。倒是那个李大郎,年纪是小了些,却很有胆量血气,与他交手也能迅速看清状况,劣势中还能全力博一个反杀的机会。
公主已经自他面前走了过去,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四面八方传来号角声,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但这其中已经不包括完颜活女了。
他留在这里,本就不是为了看什么罗天大醮,更不是为了看看公主容貌美丑,现在看到了,注意力就转移了,开始四处去寻李世辅。
赵构是可能遥控灵应军的,但作为一线指挥官,完颜活女很清楚那位康王九殿下不可能在千里之外真正控制这支军队,那他就一定要在军中扶植一个自己的势力——比如说李世辅目前看来,就很符合女真人的想象。
义胜军统制耿守忠看过那位金使后,又将目光收回来了。
按说罗天大醮是与他没什么关系的,耐不住太原知府张孝纯劝他过来点个卯。
点个什么卯呢?只要不是守雁门的武将,大家陆陆续续都是要过来一趟的,哪怕人不到,也得加倍将礼送到。就好像表一表对玉清教主和玉皇上帝的忠诚,就真对大宋的国运有什么用似的。
国运。
这个云中府大族出身的武将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不自觉地冷笑了一声。
他虽来晋城来得迟,却不担心住处,因为早有官员将他的房间收拾出来,也是在安抚使征用的府邸内,很明亮的一间屋子,虽然略有些窄小,但布置得不错。
他一进去,处处都能看到新布置的痕迹。
挂了些锦缎华美的床帐,搬来些山水秀丽的屏风,架子上精巧名贵的小玩意儿一样接一样,甚至还有两个漂亮伶俐的婢女在一旁伺候。
这样的待遇就不能称之为“待遇”了,而是巴结。
谭稹花了大钱收买来燕云之地的汉儿,组建起了义胜军,以为这些当年给大辽卖过命的人现在就能给大宋卖命。
可是凭什么呢?你连燕云都丢了,许多义胜军士兵的家属已经在金人统治范围内了,你是出于什么想法,怎么考虑,才会觉得只要给上层将领足足的钱,他就能替你们控制住义胜军呢?
权力从来是自下而上的,耿守忠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点啊。
罗天大醮要搞个几十日,第一天的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就完事儿了,剩下都是他们道士内部活动,宾客们要是虔诚就留下来继续看,耿守忠这种是不耐烦的。
他骑马回到自己的住所,想要换一身便服,叫婢女打些水给自己细细脸,再唤几个会唱曲讲书玩杂耍的过来,给自己寻点开心。
明天他拜会过张孝纯后,就准备返回太原了,他得养精蓄锐,方便赶路。
这个义胜军将领刚到府邸前,准备下马时,斜里突然冲出一个青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缰绳!
“在下冒昧,请问尊驾可是义胜军耿帅?”
青年的肤色黝黑,脸上却泛了一层憔悴的灰白,额头上的碎发被汗水打成一绺一绺,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死死望着他。可就算他这样憔悴惊恐,耿守忠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燕云汉人的特征,长手大脚,方脸厚唇——当然,他那句话是一听就能听出燕云口音的。
于是耿守忠制止住了手下扬起的马鞭。
“你是谁?”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
“我是马植的儿子。”他哑着嗓子说。
几乎没人记得赵良嗣原来的姓,原来的名了,他原名马植,是燕云大族出身,当年童贯出使辽国遇到他,马植献上灭辽之计,二人聊得投机,童贯便劝他易名李良嗣。再后来李良嗣被官家赐姓赵,才成了赵良嗣。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赵良嗣在京中,锦衣玉食,算是许多燕云汉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但今日他的儿子这样冒昧突兀,甚至是莽撞地冲过来找耿守忠,这就很诡异了。
两个美貌婢女奉上了筛过的好酒和几样下酒的点心,而后乖觉地退下。
耿守忠拿起一块面果子塞进嘴里,有甜美的清香在舌尖炸开,是他很陌生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喝了一口酒,将面果子顺下喉咙。
“我与你父也只见过寥寥数面,当年称不上故交,而今你父得了官家的青眼,更是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可同日语,”他笑道,“小公子怎么会来寻我?”
赵俨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他,“耿帅请看。”
青年的手是微微有些颤抖的,那信也不知被看了多少遍,信纸有些折损,待拆开时,耿守忠就是一愣。
有些字迹被轻微地晕染开,点点滴滴的水渍留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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