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在沉默无声中用完,俩人挨着坐在桌几前用消食茶。
俩人暗自打量对方。
周言莫注意到皇上凝视轮椅的视线,心中并不觉得意外。
大部分人见到他,都会打量他的轮椅,心中想的什么不必多说。过一会,无论皇上露出同情可怜还是厌恶的目光,他都不会意外。
这世上的人都是如此,早就见过很多次了……
“你的轮椅……”花素律捧着茶杯,欲言又止道。
果然不出所料。
周言莫面上伪装良善的笑容,心中厌恶。
花素律瞄着他轮椅上面的凹槽沟壑夹尘,道:“是不是该换了?”
周言莫脸色蓦地一变……
花素律伸手过去在轱辘周边比划,注意力全在他的轮椅上没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轮子不小吗?朕感觉容易摔啊……”花素律比划着轮椅长度大小:“看着也挺挤,用多少年了?”
半晌没得到回声,抬起头,花素律见周言莫眉头紧皱,眼中满是疑惑,隐隐似乎还有惊恐……
“朕吓到你了?”花素律讶异。
她没说什么啊?问问轮椅而已。难道刺激到他?出现应激了?
周言莫声音滞涩,像是吐出一个字都很艰难:“没……”
花素律瞧他垂下的面庞,手指在膝盖上轻敲几下,想了想,让宫人全部退出去。
孙富见状忙不迭地带一众人退出去,留下空间给他们。
待人走净,花素律松下一直板着的严肃表情,长长松口气后对周言莫笑道:“刚进宫紧张是吧?没事,朕明白。”
周言莫看她一张明艳面容,妩媚的眉眼中张扬着灿烂笑意。
“在宫中做事需端庄稳重不然不合规矩、没有威严,朕也受这些拘束,脸都要僵了……”花素律揉揉自己面颊上的软肉:“现在没别人在,你可以放下规矩轻松些,朕也不用继续装模作样地板着脸。”
她转而俏皮一笑:“但你别和其他人讲,就当咱俩的秘密。”
从前在周家,没有人会这样对周言莫说话。一时间他手足无措,嘴巴微张支支吾吾地应出个是。
花素律支着胳膊看他,心想周言莫虽然和她的初恋陈路长得一样,但性格完全不同。
想起陈路那个碎嘴子。他话多得要死,不过为人幽默,说再久也不会让人觉得多余。至少和他相处的大多数时候,花素律都挺开心……除了吵不过陈路的时候。
周言莫见皇上歪着身子,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撑下颌歪头,弯着眉眼看他,嘴边噙着喜悦的笑意。
他不知道花素律是在沉浸回忆曾经的搞笑事迹,以为她只是为看着自己便觉得开心,但又不确定自己这种猜想是否正确,于是不停怀疑。
那双含笑的目光似乎带着热度,热烘烘地围着他,害得他背后发热,心脏噔噔地作响,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周言莫感觉有些不适,歪头避开。
他的动作使花素律回神,注意到他原本还算温和的表情变得僵硬。
寂静的寝室内,周言莫剧烈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尤其花素律距离很近必然听得更加清楚。思及此处,周言莫便觉得难堪羞赦。
这感觉似与幼时被旁人嘲笑时的情绪一样,却又不同。
周言莫说不清楚这其中的差别。
他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但又不完全讨厌……
花素律以为是自己刚才的目光让他感觉冒犯,心想该说点什么。但她不如何会哄人,从小到大看见别人哭,她只会递纸……
“你的腿如何?”花素律岔道:“朕听说你是天生如此?”
此刻花素律说起他的缺陷,他虽不喜,但心中竟觉得轻松些……
“回皇上,臣并非双腿如何。臣生来腰疾,腰部向下是不会动的。”周言莫抬眸看花素律,莫名期待从花素律眼中看出点他最厌恶的色彩……
“哦。”花素律闲聊般自然地发出个音节,她凝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周言莫对她的态度感到不解……
花素律暗想,周言莫这双腿按理说不会动可能是神经问题,痛觉神经虽和运动神经不是一条线,但没有知觉肯定影响行动。
若周言莫是腰部有疾,那往下都是没什么反应的,那他哪地儿……不是应该也没什么反应吗?
可不应该啊!如果没反应,就属于生育有疾,当初不可能入选!
花素律试探问道:“你是一点感觉没有吗?”
“不,臣有一点感觉,只是不明显。”周言莫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摇摇头,如实答道。
他刚说完,就见花素律眸光骤然一亮,拍掌道:“那神经就是通的呀!你想不想治一治?”
“神经?是什么?”
周言莫最讨厌别人提起自己残疾的事,但花素律讲起却不让他方案。她说得坦率,天然带一份阳光,让周言莫觉得他的残疾其实无需羞愧、自卑,似乎残疾也只是件平常事。
只是他有点听不懂、跟不上花素律的想法……
他凝视着花素律静默了好一阵,直到花素律在他面前拍下手,唤回他的神思。
花素律在他面前兴奋道:“怎么样?”
周言莫看她眼中有期待的色彩……
很奇怪。周言莫一向不喜别人同情关怀他,因为他觉得那样虚假,无非是一群人满足自己某类虚荣心罢了。
可他观察了半晌,怎么也从花素律眸中探查不出那些他厌恶的情绪。
她只是明眸闪亮地看他,告诉他,他的残疾有希望被治愈……
周言莫情绪被带动高昂,心绪一时澎湃。
他忽地想作出一贯擅长的温和面具,由衷地告诉花素律“好。”……
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心中发酸,嘴角微微抽动几下,没笑出来。
他垂眸道:“没用的。刚出生时,父母亲曾寻人诊治过,都说无望了。臣这辈子,都……”
“你可以试试嘛!”花素律拽凳子挪到他面前:“你的腿有感觉说明脉络是通的,多加诊治,就算不能如常人般行走,假使你能站立起来,不是也是种体验吗?”
周言莫面色微变,对视上花素律的双眸中隐有锐利防备:“您是嫌臣是个瘫子?”
花素律看他那么严肃,还以为要问出什么,她笑道:“你怎么想这么多?朕要嫌你,作甚还要召你入宫?”
屋中回荡着她轻轻的笑声,原本还有点凝滞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骤然散开。
如同春风乍起,吹落一树杏花瓣飘然落地。
轻盈自然,又有种命中注定的理所应当与安稳。
周言莫生出些愧疚,和平日里愧疚自己出生拖累母亲、家族门庭的感觉丝毫不同。
他竟离奇地怕花素律生气,却又别扭的不肯为自己方才的质问道歉。
只歪着头、眼神飘忽,一句话不说……
花素律瞧他的样子,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刺激到他。
她不觉得残疾和健全人有何区别,毕竟这世上道德残疾的人也不在少数,在她眼里两者间没有区别。
但她这么想,不代表所有人都这么想。
前世里花素律曾在特殊学校做过三年志愿者,教聋哑儿童学书法,清楚残障人士内心多少都有点敏感。偏她神经粗,有时说错话也察觉不到,只能靠对方反应判断……
眼下看周言莫的反应,她不可避免认为自己说错话,心中免不得愧疚。
“太医院针灸科、按摩科有很多能力出众的博士,明日朕叫太医来给你看看。”花素律轻挠下巴,谨慎道:“你要是愿意就让他们给你看,要不愿,让他们走就好。”
二人都不知对方的想法,全自顾自地认为自己冒犯对方而愧疚,刚轻松的气氛渐渐又变得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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