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面而立,皆久久未动,佛堂里檀香缭绕,寂静得仿佛天地万物都凝固了。
就在大夫人心头发酸,禁不住想要开口之际,眼前的男人却盯着她,忽然幽幽道:
“霍娉婷,你确定那年来施家赴宴,为你倒了一杯果子酒,对你粲然一笑,令你一见倾心的那个人,是我吗?”
如一道惊雷在大夫人耳边响起,她浑身剧烈一颤,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泪水:“你忘了,你果然忘了,你从来就不记得我们那次月下的初遇……”
她满脸惨白,忽然猛地脱下手腕上的佛珠,狠狠掷在了施仲卿身上,施仲卿没有躲开,只听眼前的大夫人像发了疯一般地嘶吼道:
“不是你还是谁,不是你又会是谁?你莫要告诉我施家还有两个施仲卿,那一年月下的那一眼,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模样我早就铭刻于心,我绝不会认错人的,绝不会!”
女人撕心裂肺的一声声控诉回荡在小小的佛堂中,狂风暴雨般的戾气袭向施仲卿,他却只是无力地站在那,双唇动了动,却到底沉默了下来,垂眸任大夫人宣泄着,始终一言未发。
直到大夫人累到身子瘫软在地,累到泪水都哭干了,他才将地上方才踢倒的食盒扶了起来,一样一样地收拾整理,轻轻推到了大夫人跟前。
“吃点东西吧,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别去想了……我答应你祖父的事情不会食言,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便永远会是施府的当家主母,该有的尊贵和体面我都会给你,但其余的,就不要再去执着了,世间一切皆为因果,万般命数,半点不由人。”
轻渺渺的一记叹息落在了佛像前,即便仍带着拒绝之意,可那字里行间里竟头一回染了些真情实感,甚至还隐隐夹杂着几分怜惜与劝慰。
大夫人呼吸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她眸中溢出希冀的光芒,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可施仲卿的衣角却从她掌心滑过,一丝痕迹也未留下。
那个与她夫妻数十载的男人无情转身,踏向门外,头也未回,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中那片光芒又一点点灭掉了,浑身轻颤间,她伏在了佛像前,终是泪如雨下。
施府上空,绚丽的烟花还在绽放着,施仲卿走在从佛堂出来的一条小道上,忽然抬头看向了天边的烟花,神情恍惚,久久未动。
忆当年,忆当年,那场忆当年的旧时梦,将他一生都困住了,若不是受那人托付,肩上还有着无法卸下的使命与重担,或许他早就下去陪南枝跟他们的孩子了。
前尘往事,纷乱地涌入了脑海之中,缘起缘灭,终究是天意弄人。
施仲卿站在漫天烟花下,四野的风灌入他衣袖之中,他摇头苦笑,仿佛在天边又见到了故人的身影,他渐渐模糊了一双眼眸:
“灵台山头梅花时,灵台仙人去不归,不归啊不归,这一场世间因果,皆是造化弄人,究竟是你亏欠我多一点,还是这一世我欠你更多呢……”
寂寂无人的小道上,自然不会有谁给他一个答案,他也不需要什么答案,他与那人之间的牵绊,在出生之时便已写在了命格之上,既然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他又能去怪谁呢?
烟花的光芒映在了施仲卿脸上,他鬓角已生白发,常年皱眉之下,他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气质肃然古板,可细细瞧去,他那五官却依然英俊标致,隐隐间仿佛透出了另一道飘逸的身影。
施仲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解开了腰间一个石青色的香囊,从里面摸出了一张薄薄的字笺。
那日他领着施宣铃三人去找那份遗书,他谎称记错地方了,遗书没有放在宣铃母亲曾用过的那处梳妆台中,可实际上,他正是在梳妆台里摸到了那份遗书,只不过那时他背对着几个年轻人,悄无声息地那份遗书藏进了自己袖中,尔后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去到了里屋。
没过多久,他便捧着一个木匣子,装作兴奋的模样对等在外间的施宣铃道:“找到了,宣铃,你阿娘留下来的遗书,爹终于找到了!”
他没有偷梁换柱,他给他们看的遗书的确是真的,只不过被他在里屋偷偷撕下了一行,上面少了一句话罢了。
宣铃母亲留下来的不是十字遗愿,而是十五个字。
葬吾于道观,同天地而眠。
在这后面还有一句话,而这最后的五个字才是宣铃母亲真正的遗愿,如今,这张撕下来的字笺就摊开在他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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