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城州府内,娄师德一直恭立直堂外,及至雍王入府,便趋行入前,拱手作礼道:“卑职原州参军娄师德,见过雍王殿下。”
听到娄师德如此自称,李潼不免又心生感慨。此前娄师德作为宰相外派、接替魏元忠,担任西京留守,却在不久后的王城驿凶案当中受到波及,直接被贬为白身,之后虽然再得任用,但也仅仅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外州参军。
从高高在上的政事堂宰相,陡然降为与官场新丁同一班列,这落差不可谓不大。不过娄师德这样的遭遇,也并非个例,像如今在神都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李昭德,在永昌年间还被直接发配到海南采椰子。
武周一朝,政治格局一直动荡不已,官员们大起大落已经成了常态。
同在宰相位置上被黜落的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已经通过政变再次回到时局中,就连李元素都因为投靠雍王,如今也担任了关内道行军长史。而娄师德则因为远离政治中枢,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官复原职,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小王在外巡视榷场,未能及时归迎,怠慢之处,还请娄公见谅。”
李潼上前握住娄师德的手腕笑语说道,这个时代人为了表示亲近、特别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往往都要搞点身体接触,拉拉小手、拍拍肩膀,所谓把臂言欢。
如果只是跟女人接触,这没得说,雍王本就是一个怜香惜玉、礼贤下士的人。可不巧的是,他因这个工作关系,日常需要如此接触的大部分都是男人,非如此不足表达重视之情,这也让人颇感无奈。
他又斥责几句州府员佐竟敢让娄公在外久立,娄师德复言自当如此,几句交际寒暄后,这才携手登堂。跟随雍王回府的宋霸子这会儿也只是乖乖跟在后面,不敢争求什么表现。
“今次西进,圣皇陛下行前嘱我,道是娄公国士之才,大事小情,可委可问。我也谨记圣嘱,方入西京便递书相召,只是陇边不靖,没能在长安城内扫榻相迎,还要有劳娄公亲赴陇上才能得见。”
听到雍王殿下此言,娄师德连忙避席而起,向着神都方位作再拜之礼,待到返回榻席中后,并叹息道:“圣皇陛下拔臣于边中营伍,大事递授,臣却未能恪尽职守,辜负圣恩,实在羞愧于再以才称。
如今宗家俊幼俱已成器,圣皇陛下可于国中安渡暇年,未有繁事再劳臣之微力。幸在雍王殿下不以臣卑鄙见弃,伏受王教,必以前罪为鞭,日日自警,绝不再敢疏忽职事!”
李潼见娄师德言及圣皇的时候,眉眼之间仍是恭敬无比,颇有感恩之意,也不免感慨他奶奶当国这些年并非一点遗泽都没有留下来。
后世言及武则天,或是因其女身为帝而多有虚赞,或是因其手段残忍而作道德非议。但李潼身在这个时代,感受要更加深刻,时人对于武则天,并没有太多妖魔化的解读,除非真的立场冲突尖锐,否则基本还是以正面评价为主。
就拿眼前的娄师德来说,其人久在营伍,朝中既无强援,本身也并非出身名族,若非武则天的提拔,入朝拜相几无可能,所以内心里自然对武则天是怀有一份感激之情。
诸如娄师德这种处境的人并不少,尽管武则天提拔这些人本身目的也并不纯粹,但客观上的确是让中央朝廷的包容性大大增强。
关于这一点,哪怕向来以政治开明而著称的贞观之世都比不上。贞观一朝,主要还是唐太宗与他的创业小伙伴们在搞,但在人才选拔方面,则就没有太大的建树,类似马周这种从平民崛起的名臣少之又少。
交谈过程中,李潼顺便介绍了一下列席作陪的宋霸子。
娄师德也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客气,他在长安短留那几天倒也听过宋霸子的壮举事迹,心中略有感叹,但也仅止于此。些许的客气纯粹是给雍王面子,否则甚至都懒于理会。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商贾们虽然掌握了数量不菲的社会资源,但却很难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哪怕大唐风气开明包容,并不像别的时代那样排斥商贾,但也只是不排斥,也犯不上去抬举。
一些客气寒暄之后,气氛略有冷场。
在来鄯城以前,娄师德倒是存了满腹谏言想要规劝雍王殿下,可真正来到鄯城之后,才发现雍王艘经营起的局面远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起码娄师德是自认没有雍王这样的计谋与能力,换了他的话,是很难做到这一步,也就无谓再多说什么。
至于李潼,则就是单纯有些拿捏不准娄师德的真实心意。按理说,娄师德是与河曲战报一同出发,但却比河曲战报晚了足足一个月才抵达陇上,很显然心里对于投靠自己还是略有迟疑的。
他也总不好直接发问愿不愿意跟老子混,如果对方只是来看看就走,那就有些尴尬了。
沉默片刻后,李潼才抬手吩咐佐员:“娄公远来,必是饥渴疲惫,快快准备餐食。”
酒桌文化源远流长,越是关系不怎么样而又有交流需求的人,几杯酒水下肚后,平常不好意思开口说的话也都能毫无障碍的讲出来,乃至于烧黄纸拜兄弟。
娄师德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露出笑容,咂着嘴巴笑语道:“陇右时味,确是常有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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