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尚贤坊宰相门前的这一桩事,最终是没有传扬出去。当然,一些风言风语总是免不了的。
毕竟狄仁杰眼下身当铨选重任,手握伦才大选、再塑朝纲的权力,本身就处于舆情物议的中心,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这一段时间中,围绕其人的各类传言也都少不了。
所谓人红是非多,但如果说堂堂宰相仅仅因为一些财货钱债的纠纷便逼杀一名闾里闲人,哪怕最苛刻严峻之人,都不会相信。
当然,这当中也有论者言及根本,那就是狄仁杰职权实在太重了,政务几乎尽为一统。无论狄仁杰节操值不值得相信,这样的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去年神都革命,乱后格局初成,政事堂中宰相足有十人之多。但眼下满打满算、过了不过一年的时间,政事堂便虚席过半。
这其中,与雍王交情匪浅的欧阳通、杨再思、陆元方与郑杲,各自都以不同的理由与方式退出了政事堂。韦巨源与崔玄暐,也都在朝廷与雍王的触碰当中先后罢相,特别是崔玄暐,罢相尚且不止,甚至还直接身死。
除此之外,李昭德以特进超迁离开政事堂,李道广以疾病而罢。至此,原政事堂十名宰相,仍然在位者唯狄仁杰与薛稷而已。
这其中,薛稷以近臣荣宠拜相,本身并没有太强的行政能力,这是不少人的共识。所以算起来,真正在政事堂能够行使宰相权力的,唯狄仁杰一人而已。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政事堂中也有增补。其中御史中丞张柬之以门下侍郎而拜相,老臣王及善以尚书左仆射而拜相,原安西大都护王孝杰归朝以兵部尚书而拜相。
除此之外,另有李唐宗室郇王房李思训流落江南,日前以殿中少监受召归都,据说是打算归朝拜相。
但其实说实话,眼下的政事堂看似员众不少,但这些宰相们不过具位而已,真正器量、资望都无可挑剔的,几乎没有。
这其中,张柬之虽然誉望极高,但年事同样颇高。其人早年因为曾为萧淑妃之子李素节王府僚佐而见恶于当时仍为皇后的皇太后,以至于长久的沉寂下僚。
一直等到永昌年间,时过境迁,当时人物俱成故事,张柬之才得以归都参加制举并一鸣惊人,再次得以入朝。
重新入朝的张柬之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之后便一直在宪台供事,担任供奉官职。可以说其人全不具备主政一方的经历与经验,就连许多对张柬之评价极高的时流也不得不承认,张柬之壮在气节,但却施政草草。
如今随着狄仁杰主持中书省事务,门下省两名宰相分别为薛稷与张柬之,但讲到省务处理,甚至还不如此前杨再思在时。
如果说张柬之已经年事不低,那么另一名宰相王及善则就可以直接称以为人瑞了。王及善已经是将近八十岁的高龄,此前担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被武攸宜取代后便一直闲居都畿颐养天年,如今因为朝中没有重臣坐镇不得不被重新搬出来。
虽然身登相位,但王及善的身体状况和精力已经全不足以应付政事,以至于朝中不乏戏言,王及善这个宰相,壮时驱驴、老时熬药,可谓得时、得势。
相对于狄仁杰、张柬之与王及善这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七十岁的老年人天团,新进归朝的王孝杰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的少壮代表。
可是王孝杰边镇出身,所称者唯有戎事军功而已,执政能力不提也罢。而且朝廷此次召王孝杰归都,本意也不是让其发挥什么宰相职能,而是专用于禁军的改革,仅仅只是清点诸州府府兵籍簿,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更加没有精力过问其他。
至于那个将要归都的李思训,说实话只是大家给面子而已。皇帝大力抬举宗室的意思很明显,但宗室中可堪造就者实在不多。
诸如吴王李恪后代李千里之类,其人当年所献祥瑞方物都还存在内外邸库中,本身又无雍王那样亲近的血脉与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之大功。无论怎么说,也很难代表李家宗室们登堂拜相。
经过武周一朝风霜酷烈的打击,如今还存留在世的李氏宗亲们,不能说全然没有人物可称。毕竟单单雍王一人,就足以胜过其余诸类,诸世道名门之中,谁家也不敢夸言能有子弟胜过雍王。
但也偏偏因为雍王太过出色,映衬的其他李氏宗亲黯淡无光。这个将要归都拜相的李思训,血脉已经疏远,但险胜于名声还算不差。
不过这所谓的不差,也不是说其人才具有多高,而是有眼色。早在皇太后还没有大举清洗李氏宗亲之前,这李思训便干脆的弃官引退、遁世避祸,十几年间几无音讯。若非宗籍仍录其名,只怕都没人记得李家宗室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而且对于究竟是否将这李思训拜相,朝廷之内声调也还没有统一起来,仍是在议。毕竟其人眼下还在从江南返回神都的途中,倒也还有时间议论。
如此一个朝政班子,也的确是一言难尽。但之所以形成这样的一个局面,原因又深刻的让人不敢多说。
眼下朝野才士,远不是无良才拣用的青黄不接。相反的,有很多贤遗待用,只是没有机会和途径入朝而已。或者说的更透彻一点,那就是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虽然有着足够担任宰相的才能和资望,但与雍王或多或少都有些牵连,所以不能入朝为用。
这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魏元忠。魏元忠这个人,提起来真的是令人扼腕。且不说其人屡经沉浮的宦途经历,无论才能、资历还是声望,俱不弱于狄仁杰,甚至有的地方还有超出。
而且眼下魏元忠也并未发配边远,所屈治的任城县正位于都畿道内。如果朝廷有意起复任用,一纸敕书出都,甚至不需旬日,魏元忠即可入都,担当大计。可偏偏朝廷没有这样的举动,让人好奇、让人猜疑而又不敢多提。
且不说有关执政班子的讨论,正当整个朝廷都在忙于各种军政事务的改革调整时,陕西道大行台一纸奏书入都,又让这本就有些焦头烂额的朝情变得更加焦灼起来。
大行台所奏,自然就是川西归属的问题,并略言吐蕃媚求和亲的诡计。
朝廷受到这一奏书,自然不敢怠慢,皇帝李旦即刻便召诸宰相入大内商讨该要如何回复大行台此奏。
大内武成殿中,今日当值政事堂的狄仁杰先一步抵达,而后便是王孝杰与张柬之。于禁中殿内供奉备问的宰相薛稷与皇帝一同登殿。可就连皇帝都已经落座良久,老人瑞王及善才步履蹒跚的登堂而来。
皇帝李旦见一脸老人斑的王及善已是气喘吁吁,忙不迭吩咐免礼就席。
同在殿中的王孝杰,则一脸体贴道:“王相公年高体弱难免,登殿就议尤其不易。之后再有此类事情,应该于殿中加设帷帐专席。”
王孝杰这个大老粗难得有此细腻一面,皇帝李旦闻言后便也笑着点头道:“是朕疏忽了,快来人为王相公加设帷帐以辟尘埃。”
见皇帝听从自己的意见,王孝杰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臣等食禄领事,皇命所召自然无所禁忌。可若王相公居殿,天命何时来问,诚是莫测。设此专帐,可以让陛下能免于直睹。”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众人脸色顿时一僵,本以为王孝杰是体贴关照王及善,却原来这家伙是担心王及善议事过程中直接死在殿上,衰败死气冒犯到皇帝陛下。
也幸亏王及善老眼昏花兼气急耳背,还没有从登殿疲累中缓过气来,若真让他听到王孝杰这番话,可能当时就要气得反眼蹬腿。
倒是皇帝李旦,这会儿则感觉尴尬不已,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为王及善加设帷帐。如果不加,命令都已经讲出口了,总不好直接改口。如果加了,似乎真如王孝杰所言,是担心王及善直接死在了殿中。
偏偏王孝杰这家伙心机短浅,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归都时间不长,大家对其秉性也都有所了解。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这么说,多半要让人怀疑是暗讽朝廷。但王孝杰这么说,只能说其人是真的担心王及善突然就死在殿中。
“今日陛下于殿中专待诸位相公,所为正是陕西道大行台所奏川西事宜。兹事体大,需谨慎以论。”
最终,还是门下侍郎薛稷开口,为皇帝解决了尴尬。
皇帝李旦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再复述了一遍薛稷所言,不再纠结于该不该为王及善加设帷帐。
但皇帝没有新的指令,宫人们还是遵照前言,将这帷帐架了起来,于是众人便不再能见王及善,只听得到帷帐内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同时望向王孝杰的眼神也变得意味复杂:你怎么就这么心细?本来没有意识到的事情,现在反而盘桓心头不能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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