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神都朝堂,喧噪有增无减,诸种大事同时发生,使得整个朝堂沸汤一般,让人没有头绪、没有方向,乃至于没有立场。
当然这一份喧噪也是相对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局面,总有一个核心,一个边缘。朝中百司若以清浊而论,秘书省绝对是清贵中的清贵,其长官秘书监同样也是朝中三品服紫的大员,其下凡所在事者,也都是士林中的清望之选。
但在这皇城之中,除了清浊之外,还有势力的对比。秘书省清则清矣,但却没有什么事权,以至于有了一个病坊的称号。对一些时流而言,能够就职秘书省可谓一大夙愿,但对有的人来说,则就有些受不了在事此中的寂寞清苦,特别是一些曾经经历繁华的人。
秘书省外省官廨中,诸在事者齐坐直堂中,环顾左右,彼此眼神中都颇有几分无奈。秘书省事务本就清简,特别是在没有一些文书图籍修撰计划的情况下,则就更加的竟日清闲,根本就不需要群员满座于直堂。
但也并不是没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新官上任之际,无论这位长官是拔授还是黜落,这段时间便要端正工作态度,尽量不要迟到早退,以免被抓了典型。
有关这两种情况,衙署之中还流传着两种术语,若是新官拔授,那就称为奋席。新官上任三把火,好不容易熬到这样一个清贵时位上,自然想加一把劲,做出一番成绩出来,以期能够更进一步。
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起码上官还有着强烈的事业心,诸员追从共事,如果真的做出什么成绩出来,还有望跟随长官一起离开这病坊,去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但若是后一种情况,那就称为暖厅。长官从势位之中被发入病坊坐冷板凳,心态难免会有失衡,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就要小心翼翼,以免被迁怒。
诸员齐聚于直堂厅中,恭然听训,给长官营造出一种权势仍在的错觉,算是下属的一点安慰关照,希望这位长官能够尽快认清事实,调整心态。
眼下的秘书省,就处于暖厅的状态中,只不过眼前堂中这位长官前后所位冷暖差距实在太大,本是政事堂第一宰相,转眼间发入病坊。
这种际遇之落差,哪怕事不关己者想来都觉得难以忍受,所以自韦承庆担任秘书监以来,省中暖厅的规模也是非常的大。
毕竟韦承庆虽遭发落,但时龄未满甲子,政治生命还有极大的延长余地。而且其人担任中书侍郎以来,便一直在力推封奖勋门事宜,去年以来多数入朝者都受其恩惠不浅。一时的失意并不足以说明什么,说不定很快就会迎来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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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秘书省上上下下也都不敢小觑这位暂时失意的大佬,每逢韦承庆直堂,必是座无虚席。
“禀大监,此为著作局今月纸笔等诸物料耗用细则,请大监批示。”
一群人就这么干坐在直堂中也实在无聊,无奈秘书省的事务也实在是清简,众人在堂中也只能没事找事、事无巨细的都要请示一番。
韦承庆本就出身冠带名门,官场上一些人事习俗久有浸淫,自然也明白满堂闲员氛围何来,接过属官递上来的文书稍作批示然后便发下堂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烦躁。
此前他执掌中书省,凡所批阅、文书往来,俱军国相关。可现在仅仅只是些许笔墨纸炭的消耗,每天就要批上数次之多。这些事情无疑都在提醒着他如今已经权势不在,所谓的暖厅简直就是在将他的失意鞭尸曝众,一点点的消磨着他的忍耐涵养。
但他偏偏又不能将心中的烦躁流露出来,一则会影响他的风评、让人觉得他没有足够的度量。二则也会影响到皇帝对他的观感,认为他忿怨不安,可能就会召来更大的祸患。
除了要把心中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韦承庆还要谨言慎行。堂中聚坐众人,偶尔讨论什么时事话题,他只是聆听,从不参与。这也让直堂中氛围始终沉闷有加,无论对他还是对堂中众官佐们都是一种折磨,但彼此还只能干熬下去。
相对于秘书省衙堂中的沉闷,隔墙相邻的御史台最近这段时间则就热闹得多。
御史台职责所在,本就是朝中百司言论最为激烈的地方,而最近这段时间朝情并内外局势又绝不平静,种种纷争集中体现在御史台里,除了奏弹、针砭时势人物之外,甚至就连御史们本身都吵闹不已,可以说是如今皇城中最为热闹的衙司所在,其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两省乃至于政事堂。
离开中书省后,韦承庆的视野也受到了极大程度的压缩。
秘书省人事清闲,资讯的获取本就滞后,再加上韦承庆心知皇帝已经将他列作了需要警惕的目标,就算离开皇城、身在坊居,也不敢频繁接触时流,甚至就连家人们的出入都严加管束,对于时势资讯的获取渠道更少。
但即便如此,哪怕仅仅只是隔墙细听御史台内种种纷争吵闹,韦承庆对于朝中情势发展都能知大概。
像此前太平公主勾结雍王、以及潞王私自弃官西逃等诸事,御史台中便因此吵闹数日之久,有人便因此言之凿凿雍王反迹隐有,必须要严加追惩,否则恐成大祸。
但且不说太平公主本身于朝中便拥趸诸多,单单如今行台之势壮,就让许多人觉得朝廷此番问罪轻率,尤其内忧外患当前,凭片纸论罪,可谓自折臂膀、戕害肱骨,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行径。
御史台因此吵闹不休,诸御史们也是各陈己见,但朝廷处理太平公主所谓赃款时虽然雷厉风行,可在相关罪名的审定方面却是拖拖拉拉,甚至就连弃州出逃的潞王李守礼,到如今其陕州刺史的官职都没有明令革除。
这自然是极不合理的,且不说潞王有无同谋之罪,单单诸州刺史不得制敕便不准私自离开所治州境,这样一条铁律都被直接无视了。
老实说,就连刚刚离开中枢不久的韦承庆,都有些看不懂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如果仅仅只是困于钱粮,何必小事弄大。如果还有更大的图谋,那么皇帝哪来的底气,认为朝廷目下所拥有的力量能够完成制裁行台的艰巨任务?
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韦承庆也并没有深作思量。眼下的朝情局势已经成了一个死局,不作破立很难再有转圜的空间。眼下的韦承庆诚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在其大权被夺之前,也已经织成了一张人事大网,没有必要再孤忠挽救大厦于即倒。
直堂中枯坐一个多时辰后,韦承庆自觉已经足够应付秘书省属官们的暖厅热情,于是便开口说道:“今日堂议到此为止,诸位且各归所事。”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各自庆幸无惊无险完成了今天的坐衙任务。所谓各自就事就等于是提前下班,稍后用过一餐堂食便可以各回各家了。秘书省清贵衙司,福利不差、事务还少,对于一些政治上乏甚抱负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养老场所。
待到诸员退堂之后,韦承庆也起身行出,前往东厢庑舍稍作休息。入房之后,他便让人打开正冲东方的轩窗,和煦的阳光由此洒落进来,将庑舍中初春的幽寒逐渐驱散。
韦承庆手捧一卷古籍,临窗而坐,状似悠闲的展阅起来。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便隐隐皱了起来,望着打开的窗户若有所思,隔墙的邻居今天似乎过于安静了一些。
发生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原因。
第一是今日朝内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所以御史们也就和气有加、不做吵闹。但这显然不可能,就在昨天,御史台中侍御史王求礼还与新任中丞袁恕己吵闹一通,甚至都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第二就是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就连御史们都不敢于衙署内恣意讨论,以免泄露朝情机密又或者避免卷入风波漩涡之中。
御史台今日过于寂静的氛围,顿时便引起了韦承庆的警惕。他又倾听并思忖片刻,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向房间外走去。
“大监有何吩咐?眼下堂食具餐还有半个时辰……”
门外自有吏员等候,眼见韦承庆疾步行出,连忙上前请示道。
韦承庆闻言后摆摆手,不动声色的说道:“突然想起邸中今日有些私务要处理,便不就堂食了。稍后转告衙司诸员,不要误了明日事务。”
说完这话后,韦承庆便继续举步向官廨外走去,行至御史台官廨门前短留片刻,发现官廨内出入人迹不少,但都言行谨慎,完全没有了往常的热闹。
察觉到这一点后,韦承庆眉头皱的更深,继续走起来时,步伐虽然不快,但迈步的幅度却大了起来。
当他行至皇城长街的时候,便见一队右卫甲士正直往他的方向阔步行来,眼见这一幕,韦承庆身躯顿时一僵,迈起的腿重重落地,下意识的作蓄力姿态,但很快便认出率队将军乃右卫勋一府中郎将周以悌,原本绷紧的身体才略有放松。
很快,这一队右卫甲士便来到韦承庆面前,率队的中郎将周以悌叉手说道:“卑职正奉政事堂命,召请诸司直堂首座入省论事,巧逢韦公于途,因是敬告。敢问韦公将往何去?”
周以悌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韦承庆走来,直至两人距离不过数尺才用极低的声调说道:“突厥请降,雍王东归!”
韦承庆听到这话后身躯顿时一震,久久不作回应,直到周以悌再作提醒,他才转过念来,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并回答道:“些许杂务,正待出城,怎么能因私废公。请问周将军,是直往内省还是先去外省等候传见?”
周以悌凑近过来仔细解答,但韦承庆并不理其人说什么,两唇微微蠕动,口中快速的说道:“狄某此前外使,必为招降事宜。一旦河东军归,大事恐危……”
“韦公放心,已经在做事了。”
周以悌微微颔首,又示意队伍中分出两人引领韦承庆往皇城东朝堂而去,自己则继续前往诸衙司传讯。
当韦承庆来到东朝堂的时候,在朝朱紫已经大半集结于此,但朝堂中却并没有什么人声喧哗,一个个闷坐于班席,以至于朝堂中气氛沉闷到几乎针落可闻。
过去这段时间,皇帝很少前来外朝堂,今日也并不例外,主持会议的乃是宰相李思训。因为人员还未到齐,所以并未将事则完全公开,但看朝堂中的氛围可知接下来所议事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秘书监职权虽然不大,但品秩却高,位在诸台寺之前,再加上韦承庆此前不久还是中书长官,所以更有优待,直列位于诸宰相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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