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大内观文殿内寝殿中,虽然夜已极深,但仍然灯火通明,殿堂内并两侧庑舍之间多有中官、宫婢侍立徘徊。殿堂周边的宫墙、甬道,也频有带甲佩刀的北衙军士巡逻宿卫。
突然,内堂中传出一个急促沉闷的惊呼声,外堂留直的中官直率数名宦者疾行入内,伏地作叩道:“大家有何吩咐?”
“无、无事,几时了?”
帷幄内传出一个稍显疲惫沙哑的声音,方从睡梦中惊醒的皇帝李旦擦了一把额上细密的冷汗,抬手示意略显惊慌失措的侍寝妃嫔卷起帷帐,继而便有宫人从榻左外窗炭火细煨的银壶中倒出一碗定惊的汤药,小心翼翼入前奉进。
“刚过丑时三刻。”
中官看了一眼铜漏刻度然后便回答道,接着又说道:“夜时仍长,仆等谨在外堂待命,大家体居为重,请垂帐安寝。”
睡梦中惊醒后,李旦虽然精神很疲惫,但却并没有多少睡意,轻啜温热汤药,口中干涉略有褪去,稍显迟钝的思路渐渐流转起来,才又开口问道:“今夜内苑当直者谁?”
“乃北门右屯营长上果毅周安全。”
听到这个名字,李旦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周安全是何身世?记得万骑有果毅名李顺,角抵之技冠绝诸营,十夫难近其身,入北门择其入直!”
“周安全怀州人士,仪凤旧年应募长征健儿,功授相州临漳府果毅,去年三月入参宿卫,给授长上。”
中官闻言后连忙说道,只是介绍完这个果毅身世后却顿了一顿,暗窥圣人深情然后才又继续小声道:“至于李顺,因是故衣社党徒,已经系入丽景门内狱……”
皇帝听到这里,眼皮顿时跳了一跳,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明晨递书北门,周某值宿忠勤,赐给‘勇’字,授游击将军。”
讲到这里,他仍然睡意全无,索性起身落榻,披袍入席,然后才又问道:“苏永何在?”
“苏阿公此夜直守玄武城内闲厩,大家此际要召见?”
“不扰他职事了,去将北门今夜宿卫表记取来。”
李旦闻言后便又说道,等到中官将北衙今夜宿卫籍簿取来后,便于灯下仔细展阅起来,见到北门今夜参直宿卫甲数一千五百余众,这才心绪略定,并吩咐明日交直时一定要汤饭厚给,千万不要薄待宿卫劳顿的将士们。
“上阳宫处有什么异动?”
了解完大内宫防后,李旦又开口问道。及至听到中官回答并无奏告,他便又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悦道:“时日不同,情势变迁,怎么可能全无异态?一定有事不为耳目所见,速去督问!”
中官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接着又忍不住说道:“大家纯孝至德,一日数问起居,两宫虽奴婢卑员,亦感动肺腑。不如、不如将皇太后奉迎大内,两处宿卫并作一处,也能更加节省北门宿卫之……”
“住口!天家庭事,岂尔曹能作干问!”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恼怒起来,拍案低斥道。
中官眼见此态,忙不迭伏地请罪,不敢再多说什么,然而心中却是忍不住一叹。
自雍王东进以来,皇帝便陷入这种高度紧张、疑神疑鬼的精神状态中,外朝臣员或还不知,但内宫近侍之众无不感受得到这份紧张,自然也能看得出圣人对雍王东行的惊惧可以说是深入骨髓。
且不说皇帝自己昼夜寝食不安,大内宫人们也都受此感染而苦不堪言,不知这样的生活还要维持多久。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对于宫人们的战战兢兢感受不多,而宫人们也很难理解皇帝明明已经是天下至尊,何以对一个远在西京的雍王如此忌惮,甚至都不敢将皇太后接回大内安置。
过往多年幽居生活,包括当年所经历的那一场政变,究竟给李旦造成了多大的阴影,就连他自己都无从估量。
此前这些负面的感受,都被那种大权在握的强大感所覆盖压抑下来,可是随着形势逐渐失控,当年那种无力以及无助感再次从心底蔓延出来,而且较之当时还要更加的汹涌澎湃。
训斥过中官之后,李旦又继续说道:“明日上阳宫再增派两百军士,凡人事相关,一概不准出入。另、汾王等一并迁入上阳宫居住……”
讲到这里,李旦语调隐有颤意。他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既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与畏惧,又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依赖。
明明如今的皇太后已经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高龄老人,就连他的生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但他内心深处对于母亲仍存一份敬畏或者说是期望。眼下的他对于大内的宫防都没有十足的信心,但仍隐隐觉得一旦局势完全失控,母亲或许仍能保障他的儿女安全。
中官领命退出,李旦也并没有继续登榻入睡,只是于席中枯坐,脑海中偶尔闪过一丝杂念便召人来问,比如昨日有几人叩阙请见、比如河东局势如何,又或者宰相李思训的行程。
一直到将近天亮的时候,微薄的晨曦投入寝殿中,才略有倦意上涌。趁着这一股睡意,李旦直接伏案短憩。自觉应该睡了很久,可当被殿外脚步声惊醒时,才发现席侧的烛花都还未剪。
“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本来视线还稍有迷离,待见行入者乃是本该留守玄武城的内常侍苏永、且神情还颇有焦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发问道。
“是、是河东传来的信报,狄、狄相公死在了汾州、汾州灵石驿……”
苏永入前,半扶着皇帝低声道。
“怎、怎么……知谁加害?”
皇帝听到这话,又是一惊,陡地握紧苏永手臂,咬牙低声问道。
“不、信报有说,灵石驿虽有贼徒潜入迹象,但狄相公死却并非为人加害、而是自缢……豫王使人传报,应是无疑。”
“自缢?狄公他、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听到苏永的回答,李旦神情更加激动,颤颤巍巍从席中站起,焦躁的在房间中徘徊片刻,转身面向北方,长叹一息,闭上眼时眼角已有泪水流出:“他怎么能弃朕、他……朕是何等失德之主,竟让他宁死不事!朕、老贼……老贼欺我!当年迎朕于宫中,他、他竟弃朕!家国忧患,朕又该、哈,老贼食禄半生,誉大于实,原来也只是一个胆怯鼠辈!”
“事情既已发生,伤感无益。臣等必誓死奉从皇命,共赴危难!”
李旦心中确是悲愤交加,但眼下显然不是放纵感情的时候,他晃了晃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然后又说道:“狄某死于汾州,那豫王又至何处?有没有到晋州?”
“仍未,豫王仍留汾州北境,为了等待接收突厥请降进献的牛马物料,没能及时……”
听到苏永所言,李旦怒极反笑,笑得腰都弯了起来:“朕的好儿子!倒是深知物力艰深,爱惜一事一物,他、他……都畿情势已是垂危,蠢物独恋漠南牛马!苏永,朕是不是错了?有的事,差异悬殊,该当承认,朕门中庸劣之种,确是不及、不及二兄所遗壮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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