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陵究竟意欲何为,不只大唐方面有些猜不透,就连伏俟城噶尔家的亲信们同样也是疑惑不解。
眼下唐军游弈们肆无忌惮的深入青海活动,已经给境域局势带来了极大的改变,虽然唐军还没有正式踏足海西之地,但伏俟城周边情势也已经无可避免的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这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聚集在伏俟城附近的诸胡人众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下来,虽然说秋冬聚合求存、春夏游徙谋生也是青海诸胡长久以来的生存方式,但如此急剧的离散显然不是什么常态。
伏俟城作为噶尔家控制青海的核心之地,本来就聚集着大量的胡部仆从。特别是在去年下半年,大论钦陵一路追杀叛逃的莫贺可汗,再一次向国中宣威,同时伏俟城又获得了来自大唐的物资援助,使得伏俟城周边所聚集的胡众数量激增,多达几十万众,几乎回到了噶尔家权势巅峰时期的状态。
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时的煊赫似乎成了噶尔家最后的回光返照。随着赞普回撤、强占西康,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急转直下,也使得夹在两大强权之间的伏俟城情势变得微妙起来。大论钦陵去年一场耀武扬威的举动,在这样的大势变化之下,顿时也显得苍白起来。
其实在大势转变的最初,伏俟城方面人心还是不乏乐观。赞普出尔反尔、重新夺回了西康,使得大唐与吐蕃之间的矛盾核心从青海转移到了西南,伏俟城许多人都不免松了一口气,觉得他们能够在这一轮的风波中侧身于事外,获得更长久的喘息之机。
尽管接下来事态发展并不尽如人意,大唐居然做出了要出兵收复青海的决定,但仍有许多人心存侥幸、甚至于不无讥讽大唐在对外策略上的失策。须知就在去年,大唐还向海西输送了许多的物资,一副要长修边好的态度,结果几个月之后便要兵戎相见。
且不说这种朝令夕改的态度转变是否有失大国气度,起码也是显露出大唐君臣们在这一事情上的短视与狂妄。战与不战暂且不说,可大唐向海西输送的那批物资,的确是极大的缓解了海西物资短缺的燃眉之急,若没有这一批物资援助,那么去年海西单凭大论钦陵一时雄起,也难以兴聚起那么壮大的声势。
现在大唐再将海西列为征伐的目标,此前的所作所为无疑就成了资敌的愚蠢行径,实在是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是大大的出人意料。随着大唐将要再次出兵青海的消息传来,围聚在伏俟城周边的胡部便开始快速的离散,甚至有的胡酋直接便打出了要归附大唐的口号。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伏俟城周边从盛极时几十万民众,飞快的削减到仅仅只剩下几万人。而哪怕是剩下的这几万人,每天也不断的有逃离发生。
那些仍然忠诚于噶尔家的人在眼见到这一局面后,心中自是倍感焦灼,除了怨恨土羌杂胡全无忠义之外,也在热切盼望着大论钦陵能够再有惊人之举,力挽狂澜、收拾人心。
然而这一次,他们可能要失望了。过去这段时间里,钦陵非但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举措,甚至都绝少露面于人前。
上午时分,伏俟城中钦陵府邸外又聚集起了几百名青壮子弟,他们游荡在墙外长街上,不断跳闹叫嚷发泄着。而那些全副武装、环绕府邸的护卫们对此则只是视若无睹,既不做驱赶,也不给以任何的回应,只要这些人并不跨过基本的警戒线、或是做出什么危险性的行为,便任由他们在这附近喧闹折腾。
类似的画面在这段时间里时常上演,守卫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职责所限,他们甚至都想加入其中。胡闹一通或许无补于事,但却能将过去这段时间里心中的积郁与不满稍作发泄。特别这些护卫们因职责的缘故,对伏俟城眼下恶劣的局势了解要更加的深刻。
年轻人们在邸外跳闹宣泄着心中的不满,久久不肯散去,也是因为在眼下人心惶惶的伏俟城中,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让他们发泄那充沛的精力。
午后时分,一路骑兵风尘仆仆的从城外飞驰而来,率队者是一名精壮的中年人,眼见邸外这乱糟糟一幕,那中年人脸色顿时一沉,立马街中并怒喝道:“尔等贼胆,竟敢在此哗噪闹事!”
年轻人们听到这呵斥声,心中先是已经,转头望去,待见来人乃是大论钦陵之弟勃论赞刃,脸上顿时涌现出激动期待的神情,纷纷凑上前来围绕着勃论赞刃大声呼喊道:“将军总算归城了!城中有大变故,赞婆勾结唐人、囚禁大论于邸中……我等求见大论,要捐身图存、与唐人死战,却不得见!”
钦陵神隐邸中后,伏俟城日常事务主要便由赞婆负责主持。所以许多人便将伏俟城眼下的恶劣局面归咎于赞婆,而赞婆又是主要与大唐接洽之人,因此人们自然便将如今伏俟城的各种不合理作阴谋论,认为赞婆已经背叛了噶尔家,可谓是恨意满满,甚至都不愿再作敬称。
勃论赞刃自知兄长不久前遭遇族人刺杀,加上手足情深,自然不相信这些人对赞婆的诬蔑指摘,因此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继续怒喝道:“住口!谁人教你们作如此妖言惑众?大论安居邸中,兄弟各领事务,尽心尽力保全宗族,竟受如此险恶指摘!统统散开,否则俱受刑问!”
众人听到勃论赞刃这么说,仍是不肯散去,还待据理力争,但勃论赞刃已经下令护卫们将人群驱散,而自己也策马行入了邸中。
“五弟总算回来了!我真担心国中会对你刁难加害……”
勃论赞刃入邸不久,赞婆很快便阔步迎了上来,疲惫的脸上难掩喜色,入前便抬起两手保住自家兄弟两臂,并不无期待的开口问道:“赞普既然放你归部,此行是否……”
不同于赞婆的热情,勃论赞刃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他身体微微一晃避开了兄长的拥抱,眉头微皱着沉声说道:“我此行如何暂且不说,如今城中局面为何如此?我离开时,城池内外尚聚众十万有余,可现在呢?不说城外如何荒凉,就连城中邸外都被闲人围堵闹事!”
“这、这……阿兄、阿兄他……”
听到自家兄弟的斥问,赞婆一时间也是一脸的难色,只是刚一开口,却又被勃论赞刃打断。
“阿兄情况如何,不需你来道我!我只问你,既然阿兄将城务托付给你,为何你却纵容破败至斯?莫非真如城中流言所指,你是笃意归唐,已经不顾族人们的生死祸福?”
勃论赞刃讲到这里,已是声色俱厉,望向赞婆的眼神中怒火吞吐,让人寒心。
赞婆听到这话后,神情先是僵了一僵,喉结翕动着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惨然一笑,低头叹息道:“城中局势败坏至此,我确是难辞其咎……但、但眼下并不是兄弟争闹的时刻,若五弟真觉得我、我已经不可信,大可抽刀劈来,我绝不躲避!”
“父子继力,几经危难、营造出这一份家业,却被你大作败坏,你难道无罪?就算我真抽刀杀你,又有何不可!”
听到赞婆这么说,勃论赞刃更加的恼怒,甚至手掌都握住了佩刀刀柄:“可眼下大计是要如何图存,却非论罪自残!若杀了你便能挽回局势,我绝不手软!”
“你要杀谁?我还没死,家中几时轮得到你们争夺较量!”
正在这时候,远处堂外陡地响起一声怒喝,一身素袍的钦陵在仆员搀扶下行走出来,一脸怒色的指着勃论赞刃。
“阿兄,你小心身体!”
勃论赞刃见兄长行出,忙不迭快步走上去,方待抬手搀扶,却被钦陵一把推开,并沉声喝道:“去向你三兄道歉!外人如何诬蔑,都可置若罔闻,但唯我兄弟,决不可言刀诛心!天下人都可负我悖我,但唯我手足、不可自残!”
眼见钦陵脸色苍白的使怒厉斥,勃论赞刃忙不迭跪在兄长面前,埋首于两臂之间、许久没有声息,片刻后却突然悲声呜咽起来:“阿兄,你罚我罢……我、我迁怒三兄,并不是、并不是对三兄怀恨,我是恨自己无能,恨我……往年家业全凭兄长维持,唯今存亡之际,我却、我却无力帮助阿兄……”
听到勃论赞刃如此悲哭,赞婆脸上的失意也顿时收敛起来,快步上前要扶起勃论赞刃,却被这少弟一把抱住,同时勃论赞刃更加的悲声大作:“三兄,你不要怪我……你兄弟无能,无力请来援助,盼我家还能有维持之力,归来却见一派凄惨……我、我是真不知……”
赞婆这会儿也不再埋怨兄弟恶声,只是紧紧抱住这少弟,但还未及发声,耳边又听到兄长斥声:“收声!哭丧还怕没有时间?眼下我兄弟仍在,何惧危难!”
勃论赞刃听到这话,忙不迭闭上了嘴巴,但仍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稍作平复,与三兄一起将钦陵搀扶回堂中坐定。
“赞普是不愿出兵来救,还是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
兄弟们分席坐定后,钦陵才又一脸平静的望着勃论赞刃说道。
勃论赞刃抬头望着兄长,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国中已经难作指望,但详情我并不想多说……阿兄,咱们走罢,离开伏俟城、离开海西!归行一路,我已经想了许多,海西既然已经不可守,又何必苦守此境、合家埋骨此中?咱们放弃伏俟城,西并萨毗,绕羌塘游走,就算唐军势强,也难涉远来攻,待其大军退去,仍有归来之时啊……”
勃论赞刃所提出的这一思路,也并非无的放矢、凭空想象。因为早年吐谷浑第一次被前隋灭国时,其王慕容伏允便是遵循这一条路线逃亡,并在沿途笼络诸多生羌部族,趁着隋末天下大论之际再次复国。
这一条西逃路线虽然环境恶劣、艰苦有加,但在国中并无援兵可以依靠的情况下,却能够暂时避开唐军锋芒,保全有生力量。而且早年吐蕃入寇西域,与大唐争夺四镇的时候,正是遵循这一条路线,可以说是颇有行军基础。
然而等到勃论赞刃讲完,赞婆便又开口低声道:“今次唐军来攻,不独海东一路,其安西之军并突骑施等诸奴部,正循此道而来……”
此番大唐举国用兵,势要收复青海,当然不会留下这么大的包围漏洞、让噶尔家可以跳出战场逃生。
勃论赞刃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连忙又说道:“安西之众,偏师疲军,纵有突骑施等爪牙驱使,也不足为患……”
突骑施虽然已经是西域的一方霸主,但勃论赞刃仍未将之放在眼中。而这也并不是单纯的狂妄,此前勃论赞刃便曾屡次率军前往西域征战,是清晰的认识到这些西域胡部的武装力量较之大唐和吐蕃仍有不小的差距。
见勃论赞刃仍然执着于这一计议,赞婆索性便又低声道:“如今海西所储资货,已经难支合族远徙,若再遇围堵激战,恐更……”
“可去年不是还从唐国……”
勃论赞刃闻言后又是一惊,下意识追问一句,但话还未讲完,自己便闭上了嘴巴,同时原本精光闪烁的眼神也黯淡下来。
大唐向海西提供物资援助本就目的不纯,而且数量上也并非予求予取,去年的时候的确是解了噶尔家的燃眉之急,但在将物资分配一番之后,留下的盈余便非常少了。
过去这段时间里,赞婆主要的任务便是利用有限的资源尽可能的维持伏俟城的用度消耗。邸外那些满心愤懑的年轻人们对赞婆极尽诋毁,却不知若非赞婆的努力,他们只怕连折腾发泄的力气都没了。
但就算赞婆内政有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伏俟城中这微薄的储蓄,实在不足以支持他们进行大规模跨地域的迁徙与战斗,特别是在荒野资源还没有旺盛生长出来的当下。
“外逃之计,不必多说。大势之内,我家或是力有不支,但也绝不会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遁。无论生死荣辱,此乡当有我一席之地!”
钦陵这会儿神态倒是很平和,又望着勃论赞刃说道:“赞普志骄气壮,必然不甘置身青海此番动荡之外。无非恨我忤之,所以挟势相逼。他究竟如何才肯出兵,你且直接道来!”
“赞普他、他要阿兄进献罪表,自认冤杀莫贺可汗,并亲赴积鱼城拜迎赞普王师,从员不得超过百人……只有、只有阿兄做到了这几桩,赞普才会率领大军前来青海与唐军交战……”
勃论赞刃低头涩声讲出了赞普提出的条件,旋即便又恨恨道:“赞普根本就无意解救青海危局,他只是想诱杀阿兄,并逼我家消磨唐军锐进之势!”
钦陵在听完之后却是笑了起来:“我家至今仍是蕃臣,赞普有这样的声令也并不过分。即便没有去年莫贺可汗之事,我家职在世守青海,却遭唐国如此威逼而不能支,我也该要奉表请罪。无论赞普如何怪罪惩罚,这也不该成为我家怨恨国中的理由……”
“可是赞普寡恩,素来目我家为仇寇……他只是忌惮阿兄,可一旦阿兄前往受其监控,他更加不会遵守约定!”
勃论赞刃并不认同兄长的说法,继续说道:“若赞普真的意图保全阿兄,更不该勒令阿兄撤往后方!旧年两国于青海屡有大战,全是阿兄率军迎击,也全都战果辉煌。今次唐军来犯,势力更壮,除了阿兄之外,国中谁又敢豪言能够克敌制胜?我也曾据理力争,若赞普真的想击败唐军却又不信任我家,我愿代替阿兄为质、甚至合族男丁,都可自缚归国,只求赞普让阿兄能掌军迎战……”
“你既然明见到赞普对我家恶意,怎敢将合族人命俱掷此中!若赞普真的答应你这一进计,你才是我合族罪人!”
钦陵听到这里,脸色陡然一沉,不无失望的叹息道:“我本以为你历经世务的磨练,已经可以委任大事,现在看来,还是有逊啊!家事后计我已经有了决定,不需要你再自作主张,你就留在族中,帮你三兄处理杂事罢。”
“可是阿兄,难道你真要……”
勃论赞刃还待要再作争辩,可是突然邸外又有快马驰入,所带来的信报正是木卯部内乱且已经投靠大唐的消息。
“郭某真是咄咄逼人啊,若我还有闲暇,一定要率军亲往、同他较量一番,看一看究竟是我战阵调度不可抵挡,还是他阴谋诡计更胜一筹!”
听完信使的奏报之后,钦陵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情绪的波动,冷笑着沉声说道。
“让我去吧,阿兄!让我率军前往,杀光这些叛徒,也让唐国那些奸流知我家不可轻侮!”
此番归国求援没能完成使命,勃论赞刃已是羞愧有加,再听到唐国策反己方力量,不免更加的恼怒,并讥讽道:“看来唐国军势也不过如此,举国用兵却迟迟不前,只知用奸策反、毁我爪牙,狂言征计却全无雄姿,忌惮深重、患得患失……”
“你若真这么想,那我更不放心将你留在族中了。两国相争,求胜而已,舍此之外,俱是末节。其兵未动,群众已是趋从,刀兵不出,便可瓦解千军,这样的势力,岂可小觑?雄军巨万,制胜之宝便是一鼓之势,哪怕是匹夫之间的争斗,滥勇者必先力竭,敌若不死、则己必残。”
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战术家,讲到战争相关,钦陵自有一针见血的见解,他又望着赞婆苦笑道:“本以为还有机会积蓄士力,屈极反弹,让唐军再领略一番我的豪勇。现在看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诸部反叛,不可不作应对,否则伏俟城情势必将更遭重创。这番便由你率军前往,给郭某还以颜色。”
赞婆闻言后便点点头:“阿兄放心吧,我知分寸所在,一定不让阿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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