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事万物可以说是无奇不有,但人的认知却是有限的。当超出认知意外的人事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便难免会感觉到荒诞。
皇后虽然久居内宫之中,但是作为坤御后宫之主,见识也绝对称不上是短浅,无论是苑中的宫人宦者,还是外朝诸家大臣命妇女眷们,可以说形形色色的人等、各种各样的脾性都有见闻,更不要说还有太皇太后这样一位古今罕有的奇女子。
但即便如此,今日李裹儿的凡所言行表现仍然大大超出了皇后的认知极限,以至于当李裹儿哭诉完毕之后,皇后竟迟迟没能做出反应。
今日之所以召见这女子,皇后自是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觉得这件事不可再继续放任纵容下去,已经打定主意要作规劝阻止、甚至于严厉的惩罚。
她自幼所接受的家教、以及身为后宫之主的职责所在,对于这种超越伦理的乱情都完全不能接受。更不要说为人妻子,对任何意图接近自家夫郎的女子发乎本能的警惕与防范。
可尽管皇后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在眼见到李裹儿如此悲愤哭诉一番后,心里竟隐隐生出了几分自疑,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破坏人间情缘美好的恶人。
明明是一份荒诞到本不该存在于人间的乱情孽缘,可这女子一番悲痛控诉实在是过于理直气壮,竟生出几分物极而返、理所当然的错觉。
不过作为内宫亲长嫔妃、包括圣人都信任依赖的当家大妇,皇后当然也不乏处理棘手人事的智慧,她并没有急着发声反驳这个仍在悲哭不止的女子,只是着人送来酪浆饮品细啜慢饮着,摆出一个静静看戏的姿态。
李裹儿常因痴情得不到正视与回应而感到苦闷,这一次因皇后的审问压迫而发泄出来,心里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份诸事不顾、刺痛旁人的畅快。
可是见到皇后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气到暴跳如雷,自有一股全力一击落在空处的失落与空虚,尤其那眼神中的淡然与讥诮,更让她感觉到局促不安。
于是渐渐的,她便猜测应是自己涕泪横流、面目扭曲的模样不够精致美观,所以落在皇后眼中便觉得自己那番言辞有欠力度。
自身的美貌,是她自觉得不逊圣人妻妾的最大底气,自然不愿意曝丑于对手,好胜心涌上心头,便冲淡了那一股求而不得的悲伤。
她收起了哭声并擦去满脸的泪水,瞪着通红的眼睛直望皇后,语调仍然不失硬气:“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故作大度,人间哪有女子不妒?我既然敢将真情倾诉出来,便已经不怕任何的刁难。往年隐没身世居住大内,自然也听过许多内宫秽事。
你们这些民家女子,外表如何的温柔光鲜,骨子里总是担心会被别人抢夺分薄圣人的宠爱。为了守住天大的荣幸,怎样肮脏下作的手段都会使用出来,你也没什么不同。事已至此,大可不必再惺惺作态……”
皇后听到这话后却笑了起来,指着这仍在挑衅的女子冷声道:“人间情缘,相爱之外更珍贵的乃是相知。我同夫郎患难夫妻,又岂会轻受杂情的干扰?我即便恐慌宠爱见薄,也绝不是因你。
生人晓事之后,便会有美丑喜恶的分辨。讲到人间女子对我夫的爱恋,抛开羞耻罪恶的有悖伦情,你这一份痴情实在只是寻常,大不必狂言爱意如何深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圣荣华丽庄美,人间何者不慕?但为何内宫侍位唯此诸人?只因为除了表象的浮华俗爱之外,我等诸员各有一份长情相知深入真髓……”
“哼,若说情爱深刻,我明知他是我血亲的堂兄,仍然真情敢付、不怯表达,这难道不是超凡脱俗?我不怕因此声名狼藉,爱他胜过爱己,谁又敢同我相比热爱!”
李裹儿自然不忿自身的这一份爱意被看轻贬低,违背伦理的罪过此刻竟成了她真情可贵的证明,凭此可以回击一切的轻蔑评论。
“薰莸不可同器,鱼目不能混珠!人间良缘在于匹配,若本身便已经轻贱进了骨子里,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再去求配良人?这一份孽情,甚至都比不上崇慕浮华的俗情,又凭什么去夺宠求爱?”
李裹儿强词夺理、执迷不悟,皇后的反击同样犀利。
这不只是言辞上的交锋,更是从心理上否定掉这一份情意。
皇后终究不是太皇太后那种霸气狠辣的女子,并不惯于从肉体上消灭掉一切让她感到厌恶的人事,做事自有属于自己的风格,虽不诛人,但却诛心。
“圣人风采无双、中兴家国,表里都是人道的典范,从来不会舍本逐末、痴迷浅薄,我也从不担心他会受此孽情的迷惑。但是你,偏激执拗、乖张叛逆,虽有艳俗可观,却知恶不止,妄以妖紫夺朱、邪花媚献,虽然妖邪难张,但却是宗家人道一丑!”
皇后自然被李裹儿气得不轻,对其评价也是低劣至极,但因性格使然,哪怕话语刻薄严厉,语气却仍从容镇定,而越是如此,越给人一种恰是陈述事实的感觉。
李裹儿际遇离奇,就连出身于天家的身份都让她乏甚安全感,唯独自身的美貌让她感觉深有可恃,认为这才是她超人一等的底气,甚至敢于恃此超越人伦的俗规。
可是皇后一番评价恰恰指中她这一份自以为是的坚强,直将“丑恶”“妖邪”等字眼加诸在她身上,对她而言自是最大程度的羞辱,可谓将其自尊踩压到了极致,原本已经收住的泪水顿时又夺眶而出。
“我是什么样的底色,不需你来评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堂兄自不是目中无人的狂客,绝不会偏偏无视了我……若心底全无丝毫的垂怜,我父兄俱是悖逆的大罪,除名流庶,为什么偏偏将我拣附宗籍?他心里自有着我,临淄王击球偷袭,他能及时张手阻断……”
“够了!人间的艰难不只死之一事,我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你既然听过许多的宫闱秘事,莫非无闻人彘?”
皇后见这女子实在已经偏执到难通道理,耐心也将要达到极限,于是便也拉下脸来狠声说道。能够逼得她放弃常年形成的修养,可见这女子是如何的不通情理。
而李裹儿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是满脸的惊恐,心里那份为爱痴狂的决绝终于被恐惧所取代,满腔的话语化作了粗沉急促的喘息,不敢再对皇后继续冒犯触怒。
见这女子终究被震慑住,皇后也不免感慨凡所道理都是用来应对人情道理之内的人,超出这个界限也只是徒废唇舌。
不过这样一个女子也的确不值得她为此惨绝人寰的恶行,眼见李裹儿已是噤若寒蝉,皇后便又继续说道:“眼下我还不失耐心,但你也不要逼得我行入极处!为君痴狂,保全宗家门风盛誉,我也同样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唯今事态尚有可作收拾的余地,我可以给你三个选择。要么即刻论礼成婚,由宗家择民家士庶儿郎选日降配。要么销除宗籍,离开英国公府,随你庶母余生修禅。要么束发入道,女观持戒!舍此三者,并无他途!”
李裹儿这会儿已是神情惊恐、面若死灰,自是没有了与皇后讨价还价的勇气,甚至心里还隐隐有些庆幸皇后不失宽大,居然还肯给她些许选择的余地。
但虽然说是选择,每一个选择对她来说也都绝无轻松惬意。
看起来第一个选择倒是最为宽容,只要她肯放弃这一份不切实际的痴爱孽情,仍有与世间普通女子一般婚配生子、养息传嗣的机会。
但她眼下的心境如此,完全不在乎这样的一个机会。正如皇后所言,她骨子里自有一份偏激执拗,只觉得当世之中除了圣人之外,再同任何人常年的居家相处都是一份酷刑折磨。
第二个选择也被她从心底里摒除,虽然言辞怨恨父母给她的这个身世,但正因为得附宗籍,她才能衣食无忧、免于贫寒苦困,得有锦衣玉食、任性滥情。
其实她也曾经暗地里去看过母亲并诸姊妹,见到她们被圈养在京外佛寺中,纺麻种菜、自给自足,虽然没有杀身丧命之忧患,但生活较之早年还要更加的清苦。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一刻都不想再作体验,所以日常虽然仍有刁蛮任性,但对英国公这个原本分外瞧不起的庶兄都生出一份相依为命的亲情。
对圣人如此爱恋深刻,大概也免不了希望借此更加亲近富贵权势的感想。只是长年以来父母的溺爱与教育的不足,让她没有对是非与感情的细致判断,只会混淆任性的表达。
“我、我愿意束发修行,谢谢皇后、谢谢嫂子肯作包容……我并不是一个违拗人意的恶徒,只是情义生发于心怀,想要控制也管束不住……生人经历浅薄,乍入人间便遇见堂兄这样一位人间俗处绝迹罕有的真男儿,所以情义错付、一放难收……”
李裹儿虽然不敢再恣意触怒,但脸庞上仍是清泪长流:“嫂子温婉大气,惠名有传,我才敢纵性狂言、触怒了嫂子……身世虽然乖张,但情怀并不可厌,我并没有一颗崇法慕玄的道心,但盼望能凭此贞情长守。
除了偏激执拗的劣性,我并无腹计深刻的城府,嫂子恩允我侍法守贞,也请你能包容见证我纵情赎罪的真心。这一份邪情虽遭天人的唾弃,但凡所责罚盼我能恪真自守来领受消弭,绝不延及宗家分毫……”
“立志只在倏忽,贞情且付岁月。今日你既一声应下,我便信你的确表里如一。入观侍道诸事,明日我便着人去筹备,你且归邸安心等候。”
皇后见这女子已经不复方才的癫狂,脸色才略有好转,并抬手示意李裹儿偎入近前,手指轻轻在那虽花容惨淡但仍精致动人的俏脸上划过,口中则叹息道:“我幸为宗家新妇、夫郎的爱妻,对我夫郎的敬爱绝不比人间何种人事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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