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城空荡荡的,一下子让人很不习惯。
壮丁们都走了,还剩下二百守军,打仗是绝对不行,也就抓抓城里的治安。
但城里现在也没什么治安问题要抓了,剩下的几乎都是妇孺,连老弱都没多少,这就让大家感到很不安。
这种不安先是用说的,但很快那个在街上嚷嚷着不让丈夫走的妇人就闭嘴了,因为有小吏跑过来警告她,不许她惑乱民心。
于是妇人就坐在织机旁开始织布,织得飞快,但另一个过来寻她说说话的妇人就吃惊地喊:“阿嫂,你这花纹全织乱了呀!”
阿嫂扔下梭子就开始抹泪,“这日子怎么这么苦!”
她这样诉苦,真是合情合理极了,那些来滏阳城之前的苦太多了,不提了,可来滏阳城后原以为能过上安稳日子,可为什么还是这么苦呢——她可不是那等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她只想一家子团圆,哪怕衣衫褴褛,哪怕饥一顿饱一顿,也好过心惊肉跳地坐在城中,猜测自己丈夫到底是人回来,还是魂回来呢?
她抹着眼泪这样絮絮叨叨时,终于那个寻她说话的妇人找到了一个机会:“不如去寻帝姬求一个符吧?”
有点胡说八道,帝姬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哪怕是来了滏阳,也是深居别院,等闲人见不到的,怎么求?梦里求吗?
妇人说:“阿嫂,帝姬就在东边的菜场!”
太阳晒着在这个小广场上,暖洋洋,空荡荡的。
这里原来是团练的演武场,后经改制,就成了滏阳的菜市场,城外的农人挑了蔬果进来卖,牵了猪羊也过来卖,气味就很不能细想。等到磁州残破,这里既没有牲口,也没有生意了。再后来城中残存的百姓为流寇所扰,不敢出城打柴,别说是牛粪马粪,就是曾经沾染过气味的泥土都被人铲了去试试能不能当燃料,又将广场清理得干干净净。
等到春暖花开,宗泽和朝真帝姬来了,他们就将这里搭了些窝棚,先是用来囤积各种樵采来的食材,后来等粮囷修好,从相州拉了粮过来,这里就改成了流民聚集地。
在这一仗还没开始之前,这里人很多,多得让宗泽头疼,因为棚户区吃喝拉撒全是问题——滏阳城有数的几次火灾都是因为这里的百姓生火做饭,不慎引燃的,而他们便溺时的随意又导致这里反复流行了几次痢疾。
李素是没力气管这些琐事了,宗泽老爷爷就亲自跑过来几次,在这个小广场又是建公厕,又是搞防火检查,加了好几天的班不说,连老爷子自己也因为从这里出去后没及时洗手,闹了三天的肚子,给帝姬吓个够呛。
至于互相之间吵架拌嘴的,偷鸡摸狗的,打情骂俏,甚至是搞一点非法贸易,比如从城外走私什么东西进来的,这都是寻常事了。
它这样让人头疼,却又有着十足的生机。
但帝姬来时,这里空荡荡的。
只有百十来个妇人带着孩子,忧愁地望着她。
帝姬说:“城中男子都出去了,我就出来转转。”
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道袍,乌黑的头发上只簪了一根木簪,腰间系着墨绳,脚上穿一双布鞋,看着就和一个普通的女道没什么分别。
当然,妇人们根本不会接话,她们都很敬畏地看着她,她虽称得上微服,可身后还站着三四个人,有沉静但眼神精明的宫女,也有面白无须面带微笑的内侍,还有一个身材很高大,黑熊一样的力士。
……这三种人都穿了同一种衣服!
可他们哪个看着也不像道士!
于是这么一衬托,帝姬看起来就是最像道士的道士了。
有内侍为她搬来一个小马扎,她坐下了。
“天气这样好,”她说,“嫂子们若是要做些针线,不妨也搬个小凳子过来,边晒太阳边做。”
她的声音这样和气,有胆大的妇人就禀报:“小妇人站着听也一样。”
帝姬就有点不开心,“站着怎么聊天呢?”
“小妇人家贫,”另一个说,“没有这些家什。”
帝姬就叹了一口气,“寻个草垫子来也一样的。”
草席是有的,大家如梦初醒,就纷纷去寻一个,或者两三人寻一个,错落地坐在帝姬面前。
那每一张脸或许是年轻的,或许是苍老的,但一定都是粗糙而憔悴的,而脸上的表情又那么神似,带着一种手足无措的麻木与畏惧。
帝姬就说:“他们说,要我写些符赐给阿嫂们。”
大家还是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些漂亮的场面话。
帝姬又说:“我知道阿嫂们是极辛苦的,可我不知道怎么写这些符,你们心里压着的事也太多了,同我讲一讲,我才知道该如何请神,帮你们些,是不是?”
她坐在那里,虽然穿着很朴素的衣衫,生就很可爱的脸,还坐在她们面前,可只要想一想她的身份,就让这些小妇人觉得,她们之间是隔着一条河的。
可现在她讲出了这样的话,她似乎还是与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河的,那身份尊卑,和道法灵通都不能抹除,她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很亲切地要拉她们一把。
就不像个尊贵的帝姬,而变成一个亲切的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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